第七章(第46/88页)

本来嘛,汉斯·卡斯托普这人生性善良,所以便赢得不止一位病友的信赖,成为了一些因迷上了某个想法而苦恼,却又不能对多数的乐天派倾诉者的知己。一位从奥地利某省来的前雕塑家,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白胡子老头,鹰钩鼻子加上蓝眼睛,琢磨出来一份类似金融政策的计划,——已经用漂漂亮亮的字体缮写好了,其中的要点还用毛笔蘸上红墨水画了着重线,——内容是:每个报纸订户每天按规定必须交四十克废旧报纸,按月于每个月的一号集中缴纳,这样一年就有一万四千克,二十年则不少于二百八十八公斤,以一公斤二十芬尼计算,总价值就多达五十七点六德国马克。设若有五百万订户吧,备忘录继续写道,二十年的旧报纸总价值就有二亿八千八百万马克之巨;就算其中的三分之二返还给人家继续订报,可省下的三分之一还有将近一个亿,可以用于人道事业,例如资助建立民众肺结核防治所,支持生活贫困的才智之士,等等等等。该计划已经细致到画出了一支以厘米为刻度的价格尺,收购机构只要用它一量,就可算出每月的废旧报纸价值;还设计好了表格,准备用作收付款的凭证。计划的论证周详全面。漫不经心地浪费和毁弃旧报纸,任由无知的人将其用水冲掉、用火烧毁,都意味着对我们森林的背叛,对我们国民经济的犯罪。爱惜纸张,节约用纸,就是爱惜节约纤维素,爱惜节约森林资源,爱惜节约生产纤维素和纸张所需要的原材料。由于旧报纸还可以通过制成包装纸和纸板轻而易举地提高四倍价值,就成为了一个能为国家和地方提供大量税收的经济门类,如此一来便减轻了作为纳税人的报纸读者的负担。一句话,这个计划确实挺好,根本无懈可击;如果说它还有些无事找事、发傻发昏的味道,那正好仅仅因为这位过了气的艺术家太狂热和偏执,狂热和偏执地追求和捍卫一个经济学的理想,而内心深处呢却又并未真正把它当回事,因此丝毫未作将其付诸实践的尝试……每当他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地向卡斯托普宣传自己的济世主张,年轻人都歪着脑袋一边听一边点头,同时剖析着自己对此所抱的轻蔑和反感的本质;这轻蔑和反感,影响了他对那位意欲救治昏聩世界的发明家的同情。

还有些“山庄”疗养客在搞世界语,已经具有了一点用这种人造鸟语在席间进行会话的能力。汉斯·卡斯托普冷眼瞧着他们,不过内心里却不认为他们是最最糟糕的。新近院里增加了一群英国人,他们带来一种集体游戏,玩法简单得只是一个人问圈子里旁边的人:“你可曾啥时候见过戴睡帽的魔鬼?”被问的人则回答:“不!我从未见过戴睡帽的魔鬼。”随后又继续问旁边的人,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真叫人受不了!可是,令可怜的汉斯·卡斯托普更受不了的,是院里旮旮旯旯、每时每刻都看见有人独自在玩扑克牌。要知道这样一种消遣,最近真个疯魔到了让整座疗养院变成罪恶渊薮的程度;汉斯·卡斯托普一段时间也成了它——也许是最狂热的——牺牲品,因此有理由倍感其可怕。他迷上了这种一个人玩儿的“永远十一点”:就是把惠斯特牌三张一组地翻开摆成三行,两张凑成十一点的牌,还有三张已翻开的人头牌,都可以新翻出牌来盖掉,如此进行到不可能再进行下去,就算大功告成。简直不可能相信,一种如此简单的玩法,会弄得人心醉神迷,神魂颠倒。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也跟许多人一样,偏偏要来试试究竟可能不可能——他之所以要尝试,是因为玩的人总是紧皱眉头,从来没有高兴的样子。人们忍受着牌精的颐指气使,喜怒无常,让人手气顺起来运气好得不能再好,一翻开成对的十一点和国王、王后、杰克便挤挤挨挨地在一起,还翻不到第三轮,就全部顺了——一帆风顺,马到功成,刺激得人心里痒痒,忍不住一试再试;可是,这之后却摆到了第九轮,直至翻出最后一张牌,就是再也抓不着可以覆盖的对子,让眼看已经到手的成功突然受挫,于最后一刻烟消云散,——汉斯·卡斯托普到处翻牌,一天到晚翻牌,夜里在星光下翻,清晨穿着睡衣翻,在餐桌上翻,在睡梦里还翻。他翻得心里发怵,可仍旧翻牌不止。就这样,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来访,便正好碰上他在翻牌,便又一如既往地以“打搅”他为自己的使命。

“真没想到啊!”意大利人说。“您也翻起牌来了,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