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7/88页)

“并不完全如此,”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只是随便摆摆,只是试试运气。它那么反复无常,实在捉摸不定,一会儿对你阿谀奉承,一会儿又桀骜不驯到了极点。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接连摆成三盘,其中一盘才摆两轮就成功了,创了一个纪录。您相信吗,我这会儿已经摆到三十二盘,却没有一盘成功到一半?”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瞅着他,黑色的眼睛里跟近年来经常似的充满了忧郁。

“无论如何我觉得您已经心不在焉了,”他说。“像这个样子,我好像已不可能在这里为我的忧虑找到安慰,为折磨着我的内心矛盾获得慰藉。”

“矛盾?”汉斯·卡斯托普一边重复他的话,一边翻牌……

“世界局势令我心烦,”共济会员叹了口气说。“巴尔干联盟即将建立,工程师,我收到的所有情报都证实了这点。俄国拼命促成此事,而联盟的矛头直指奥匈帝国,不粉碎奥匈帝国,俄国的计划一点也不能实现。您理解我的疑虑吗?我恨维也纳恨得要死,这您知道。可是,难道为此我就应该用我的心灵去支持萨马喜阿[16]吗?他们可正准备在咱们高贵的大陆纵火啊!另一方面,我的国家作为权宜之计,在外交上与奥地利联起手来,又让我深感耻辱。这可是良心问题,这可是……”

“四点加七点,”汉斯·卡斯托普念念有词,“八点加三点。杰克、王后、国王。成功啦!您给我带来了运气,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意大利人没了声音。汉斯·卡斯托普感到他那一对黑色的眼睛,他那两道饱含理性和道义力量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流露出深沉的忧虑;他继续摆了一会儿牌,最后才手捧脸颊,抬起眼来瞅着自己的导师,跟个坏孩子似的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

“您的眼睛企图掩饰您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塞特姆布里尼说,“可是完全徒劳。”

“也来玩儿玩儿。”汉斯·卡斯托普厚着脸皮回答。塞特姆布里尼转身走了。

随后,独自留下的年轻人自然没有继续玩牌,而是长时间坐在白色房间中央的桌子边上,手捧着脑袋沉思默想,内心里对眼下七颠八倒的情况感到了恐惧。他看见的是一个魑魅魍魉猖獗肆虐的世界,这些狰狞的魔鬼有一个名字,就叫做“麻木不仁”。

这是个邪恶而不吉利的名字,正好适合引起人心中隐秘的恐惧。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那里,用双手的手掌揉着额头和心窝,感到不寒而栗。他觉得,“这一切”都不会有好下场,结局将是一场灾难,忍无可忍的大自然终将勃然大怒,一场风暴雷霆将摧毁一切,将解除世界的魔障,拖带着生活越过“死结”,为这死气沉沉的时间准备下末日审判。他巴不得逃走。我们已经说过了,——只是多亏了上边有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读得懂他脸上的表情,并且深思熟虑,想好了各种新的、有成果的假说替他消遣啦!

上峰以大学生协会会员的腔调宣布,汉斯·卡斯托普体内温度不稳定的根源即将查明;根据他科学的说法,要搞清楚这些原因是不难的,如此一来就突然出现了治愈出院,合法地回到平原上去的希望了。因此在伸出胳膊去抽血的一刹那,年轻人不禁百感交集,心怦怦怦地跳起来。他脸色微微发白,眯缝着眼欣赏自己生命液汁红宝石般美丽的色泽,看着它慢慢注满那透明的小瓶。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护士协助下,宫廷顾问亲自施行这小虽说小、然而干系重大的手术。抽血后又过了一些日子;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些日子里要紧的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从他体内提取的液体在科学的审视下结果怎样呢。

一开始宫廷顾问讲,这么快自然还培养不出什么来。过后他又讲,可惜还是没有培养出什么。然而一天早上进餐的时候,他突然来到眼下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汉斯·卡斯托普跟前,也就是他那位伟大的、以你相称的兄长曾经坐过那个上首的座位跟前,妙语连珠地向他表示了一连串的祝贺,说什么在其中一个培养基上终于还是确定无疑地发现了链球菌。如今可能的问题仅仅在于,中毒现象是归咎原本就存在的少量结核菌好呢,还是归咎于数量同样也不多的链球菌好些。他,贝伦斯,还必须对事情作进一步的时间也长一些的研究。再说呢,培养基也发育不够充分嘛。——在“化验室”里,他给卡斯托普看一块红色的凝血,但见里面有许多灰色的小点点儿。这就是链球菌。(链球菌原本每头驴子身上都有嘛,结核菌也是,人要是没发现病征,对它们的存在根本不会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