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8/88页)

在汉斯·卡斯托普体外,在科学的审视下,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液继续经受着考验。终于到了那个早晨,宫廷顾问妙语连珠、声调激动地宣布:不只是那一个培养基,而是所有其他培养基上后来都发现长了球菌,而且量很大。不清楚的只是是否全属于链球菌;但相当有把握的是,中毒现象系由此引起;——尽管自然也还不清楚,其中有多少应该算在原本无疑已经存在并且没有完全治好的肺结核账上。那么结论呢?注射链霉素治疗!诊断呢?有利极喽——加之没有任何风险,绝不会有任何损害。既然血清是从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血液提取的,注射就不会再把任何原本没有的病菌带入体内。最糟糕也不过没有用罢了,也即是效果等于零——然而这是不是就得叫糟糕呢,病人总归还是病人嘛!

不能,汉斯·卡斯托普不想走这么远。他接受注射治疗,尽管心里觉得它荒唐又可耻。用自己的身上的液汁给自己注射,在他看来是令人恶心的无聊消遣,有自己跟自己乱来的可怕性质,根本不会有什么希望和结果。这就是他这个不学无术的臆想狂的判断,要说正确嘛唯有一点——自然是完完全全正确的一点,就是根本没有任何结果。消遣持续了几个星期。它时而像有害——不言而喻肯定是错觉,时而又像有益,后来结果表明同样是错觉。疗效为零,只不过没有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地宣布罢了。辛苦忙碌整个白费,汉斯·卡斯托普又继续一个人玩“幸运十一点”——与那个恶魔眼睛直视着眼睛;他感觉到,这恶魔的专制统治最后必将带来恐怖。

妙乐盈耳

汉斯·卡斯托普这多年的老牌友有一天终于获得解脱,原因是他投进了另一种比较高尚的娱乐的怀抱,而且痴迷的程度同样惊人——这对咱们的“山庄”疗养院来说,是怎样的成功,怎样的革新啊!对于新设施的神秘魅力咱们充满好奇,真诚地渴望着讲一讲它,对它进行一番描述。

具体是在主要的娱乐室里增添了一些设备。医院领导出于一贯对病员们的关怀,想到了也办到了这件事,并为此花费了一笔钱;具体多少钱我们不想计算,但不能不讲相当大度就是了——仅此一点,这家疗养院就无论如何该受到赞扬,对不对!

也就不过一台要么像西洋景,要么像万花筒,要么像幻灯放映机的娱乐器材呗?

就算吧——不过也不完全对。因为首先,这不是某天晚上人们——有的高兴得在脑顶上拍着手,有的躬起了身子——在钢琴室里发现安装起来的光学玩意儿,而是一台声学机器;其次,那些小气玩意儿无论档次、品位或是价值,都根本没法和它同日而语。它不是那种单调而孩子气的骗人玩具,一般只要耍上三个礼拜就腻了,就没人愿再碰一碰。它如同一支“丰饶角”,能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愉悦心灵的艺术享受。它是一台音乐机器。它是一架留声机。

说到此,我们确实担心这个名称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低级的、原始的,并且联想到它早已经过时了的前身,而想不到我们眼前的这件实物,想不到经过乐器技术孜孜不倦的革新改进,它已经制造得何等完美。你们快行行好吧!这可不是从前那可怜寒碜的盒子,旁边伸着只摇柄,面上一个转盘,一支针杆,再加上一个怪模怪样的漏斗形黄铜大喇叭,冲着一帮子低俗的耳朵,从酒店的柜台传来吱吱哇哇的吼叫。院里这台深色无光烤漆,机箱宽而且薄,通过一段缠丝的电线连接墙壁上的插座,清爽雅致地摆放在一个专用小几上,跟先前那架洪荒时代留存下来的老古董一点没有相像之处。揭开上面那优雅的圆锥形盖子,箱底便自动伸开一根黄铜杆子,把箱盖像撑伞似的斜斜撑住;但见箱底平躺着一个绷紧绿呢、镍质包边的唱盘,唱盘中央是一小截儿同样为镍质的轴杆儿,刚好可以把硬胶唱片中心的孔套上去。人们还发现,右侧前部还有一个钟表似的带刻度的调速装置,左前部则是一个开机关机的按钮;左后部则是一根收折自如的羊腿形镍质空心唱杆,杆端的唱头呈扁圆状,有个螺丝孔安装唱针。还可以拉开前面的两扇小门,看见里边像百叶窗似的斜斜地排列着的烤漆木板——除此再没有什么机关。

“最新型号啊,”跟病人一起进来的宫廷顾问说。“尖端产品喽,孩子们,啧啧,啧啧,市场上甭想找到更好的。”他大吹特吹,用语跟个缺少教养的小贩在叫卖一般的极其可笑。“这不是什么设备,不是什么机器,”他继续说,边说边从小几上的彩色铁盒儿里取出一枚唱针,把它上紧,“这是一件乐器,一件斯特拉迪瓦流斯[17]的杰作,一件瓜内里[18]的精品,共鸣和共振都没得说,呱呱叫!牌子叫‘珀里希姆尼亚’,喏喏喏,这盖子里边写着哩。德国货,您知道。咱们最好的产品仍差一大截。新时代科技的包装,原汁原味儿的音乐。德意志灵魂的时尚体现。您瞧这儿是说明书!”他说,同时手指着一只壁橱,壁橱里立着一排厚本子。“我对诸位开放整个魔宫,诸位爱怎么乐就怎么乐,只是大家也得爱护它才好。让咱们来试放一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