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9/88页)

“等等!咱们这样子谈论他,是不是卑鄙呢?”

“肯定不,克拉芙迪娅。不,远远不。肯定仍旧近乎人情!你喜欢用这个词,说时音调流露着迷恋,我总是怀着兴趣从你嘴里听到它。我表兄不喜欢这个词,出于军人的理由。他认为软绵绵的缺少精神,甚至视之为得过且过,猥琐萎靡,我承认我也有所顾虑。只不过呢,一旦这个词包含了自由、天才、善良这些意思,那它就很了不起啦,那咱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用它来谈论佩佩尔科恩,谈论他的忧虑和他使你遭遇的难处。它们自然是产生自他的荣誉感,产生自他对情感冷却的担忧;就因为担忧,他才酷爱传统的辅助手段和提神手段。谈到这个问题,我们仍旧可以对他充满敬重,因为在他身上一切都具有高贵品格,王者的品格;我们这样合乎人情地谈论这个人,既不会贬损他,也不会贬损我们自己。”

“问题不在我们自己,”她说,同时又抱起双臂。“一个男人,一个你所谓高品格的男人,把感情给了你,而且为能否保持这感情而担忧,那么,如果我还不肯为这个男人也忍受屈辱贬损,那我就不算个女人。”

“绝对正确,克拉芙迪娅。说得非常好。屈辱贬损也有高下之分,因此女人也可以从其遭受贬损的高处,轻蔑地俯视那些没有高贵品格的男人,对他们说话时使用刚才你向我索取邮票那种口气:‘您至少该细心和可靠一点嘛!’”

“你神经过敏了不是?算啦。咱们让神经过敏见鬼去吧,——你同意吗?我有时候也神经过敏,我承认,当咱俩今晚上这么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气恼你这么冷静,气恼你自私地为丰富个人体验而与他友好相处。尽管如此,你对他表现出尊敬也令我高兴,让我对你心存感激……你的行为包含着极大的忠诚,尽管也夹杂着无礼的成分,我最终还是得谅解你。”

“你真是太好啦。”

她端详着他。“看起来,你无可救药。我要告诉你:你是个很鬼的青年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才华;可你绝对是脑子很鬼的。好啦,你鬼就鬼吧,朋友总还是可以做的。让咱们保持友谊,为了他而结成一个联盟,就像平素大家为反对某个人而结盟一样!愿为此伸过手来吗?我经常担心……我时常害怕单独和他在一起,害怕感情上二人独处,你明白……他叫人担心……我有时害怕他会没有好结果……我有时候心里发怵……我不愿看见自己身边一个好人……最后,如果你愿意听,我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和他一道来这里……”

他俩促膝而坐,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逍遥椅里,前倾着身子,克拉芙迪娅·舒舍坐在长凳上。在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握住他的手,举到了他脸面前。他应道:

“来我这里?哦,太好啦!哦,克拉芙迪娅,太棒啦!你带着他来找我?你还想说,我的等待是愚蠢的,不允许的,毫无用处的吗?如果我还不懂得珍惜你对我的情谊,珍惜咱俩为着他而产生的情谊,那我可就太愚蠢……”

突然,她吻了他的嘴唇。这是一种俄国式的吻,在那广袤而基督徒众多的国土上,在隆重的宗教节日里,发誓相爱的男女就这么样亲吻。可由于眼下接吻的一个是心眼肯定“很鬼”的年轻男子,一个是同样年纪轻轻且仪态迷人的少妇,我们讲到这里就感觉到没法子不想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不想到他很久以前作的那个尽管并非无懈可击,但确实是很漂亮的有关爱情之暧昧意义的报告,因此眼下谁也说不清楚,这两人的接吻是贞节虔诚的呢,还是充满肉欲味道的。我们说不清楚,汉斯·卡斯托普和克拉芙迪娅·舒舍在这么接吻时就清楚吗?可如果我们拒绝深究这个问题,那读者又会怎么讲呢?我们认为这问题尽管值得分析,但是在爱情这类事情上太“较真”,非分清贞节与肉欲不可——用汉斯·卡斯托普的话来说,就叫“极端愚蠢”,完全失去了生活乐趣。什么叫较真!什么又模棱两可,暧昧不清!对这些问题,坦白地说,我们只觉得好笑。如果从贞节到肉欲等等都只用一个词儿来表示,人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岂不更妙更好?这样暧昧就包含绝对的单纯,本来嘛,爱情就算贞节到极点也不能与身体无涉,反过来即使再肉味儿十足也并非就不贞节,它永远是它,恣情纵乐也好,崇高神圣也好,都总是表现为对有机体的同情,都总是对某个注定要腐烂的物体充满淫欲之情的拥抱,——即使在沉迷陶醉或者狂暴放纵之中,爱怜肯定仍然存在。什么含义暧昧?可人以上帝的名义,给爱情就下了个暧昧的定义!这暧昧就是生活,就是人性;这意味着无可救药地缺少脑子,根本不关心爱情的含义暧昧还是不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