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88页)

她笑起来,嘴里含着烟卷儿,眯缝着她那鞑靼人斜长的眼睛,背靠着身后的护壁板,两手撑着长凳,跷起二郎腿,一只穿着漆皮鞋的脚在空中摇来摆去。

“多么漂亮大方!哦,是的是的,确实如此!我一直想象的天才人物正是这样,我的小可怜儿啊!”

“好了吧,克拉芙迪娅。我自然并非离家时就是个天才人物,同样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亲爱的上帝知道,不是。可是后来,一件偶然的事情——我称之为偶然——驱使我来到这高高的山上,来到这造就天才的地区……一句话,你多半不知道这里存在一种炼金术似的封闭教育,有一种变体现象,而且是向着高处提升变化,如果你愿意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当然,得有一种适合的物质来接受外在的影响,以便完成变化提升;人要进入这个境界,本身就必须有点什么基本的东西。我所有的是,我清楚知道自己长期以来就与疾病和死亡相处亲密,知道我还是个孩子,就很不理智地从你手里借过一支铅笔,就像在这里的狂欢之夜也向你借了一样。不过失去理智的爱情是天才的表现,因为你知道,死亡乃是天才的法则,乃是二元的法则,是所谓智者之石,也是教育的法则啊,因为热爱死亡便会热爱生命,热爱人类。事情就是这样,我躺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心里豁然开朗;我异常欣喜,能把这一心得体会告诉你。走向生活有两条道路:一条习以为常的路,直接的路,循规蹈矩的路;另一条路挺糟糕,要越过死亡,可却是条天才之路!”

“你是个呆头傻脑的哲学家,”她说。“我不想说,你这些离奇古怪的德国思想我全部明白,可你讲的话听起来蛮近人情,所以你无疑是个好青年。再者,你的行为也确实像个哲学家,所以也只能让你……”

“按照你的口味,克拉芙迪娅,过分的像哲学家了,是不是?”

“别放肆无礼!这叫人厌烦!你等在这里既愚蠢又违规。可你白等了不恨我吧?”

“喏,这是有些残酷,克拉芙迪娅,即使对一个热情冷却了的人同样残酷,——对我确实是残酷的,而你的残酷在于,你竟跟着他一块儿回来,因为通过贝伦斯你自然知道我还在这里,还在把你等待。不过我已经对你说了,我只把它,把咱们的那个夜晚当作一场梦,我承认你享有自由。毕竟我没有白等啊,因为你回来了,咱俩又像当初似的面对面坐着,耳里响着你略带沙哑的美妙的嗓音,这很久很久以来就觉亲切的嗓音,眼睛看着宽大的绸袖底下的臂膀,我熟悉它们……尽管楼上有你的旅伴,有伟大的佩佩尔科恩躺在床上发烧,尽管这串珍珠项链是他送给你的……”

“而您为了丰富自身的缘故,不也跟他保持着很好的友谊吗?”

“别怪我,克拉芙迪娅!连塞特姆布里尼也因此骂我,可这纯属社会偏见。与此人结交值得,——看在上帝分上,他确实是个人物!是的,他上了年纪,——的确不错。可尽管如此,我完全理解,你身为女人会发疯地爱他。你是不是很爱他呢?”

“向你的哲学推理致敬,你这德国小脑瓜,”她说,同时抚摩着他的头发,“可我觉得不怎么近人情,这样跟你谈我自己对他的爱!”

“唉,克拉芙迪娅,为什么不近人情!我相信,刚好是那些缺少天才的人认为不再近人情的时候,开始近人情。让咱们平心静气地谈论他吧!你狂热地爱着他,对吗?”

她向前探出身子,好把燃完了的烟卷丢进旁边的壁炉,然后坐起来抱起臂膀。

“他爱我,”她回答,“而他的爱令我骄傲,令我感激他,令我对他忠诚。你会理解,要么你不配享有他给你的友情……他的感情迫使我追随他,为他效劳。不这样又能怎样?你自己判断吧!是人能做到的么,无视他的情感?”

“不可能!”汉斯·卡斯托普肯定地回答。“做不到,不用讲绝对做不到。一个女人怎么可以不顾他的情感,不顾他对情感的担忧,置他于痛苦绝望而不顾呢……”

“你不傻啊,”克拉芙迪娅·舒舍说,斜长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你挺聪明,对感情的担忧……”

“用不着有多聪明就能看出,你必须追随他,尽管,或者更确切地说,因为他的爱必定有许多令人担忧的因素。”

“千真万确……令人担忧。和他在一起,你知道,有许多忧虑,许多难处……”说着她抓住他的手,下意识地玩弄着它的关节,玩着玩着突然眉毛一拧,抬起眼睛来瞅着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