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0/88页)

话说汉斯·卡斯托普和舒舍夫人的嘴唇融合在一起,正进行着俄国式的亲吻,咱们却转暗剧场的灯光,准备切换场面了。眼下要讲的,是我们答应讲的两次谈话中的另一次;灯光又亮了起来,在春季里一个融雪天的傍晚时分,我们看见我们的主人公已经和往常一样地坐在伟大的佩佩尔科恩的床边上,态度尊敬而亲切地与他进行着交谈。已在餐厅里喝过了下午茶;跟前面三次进餐一样,这次舒舍夫人进来时也影只形单,喝完茶就径直去“坪”上采购东西去了。汉斯·卡斯托普趁此机会来对荷兰老头作例行的探视,一则对他表示关心,替他稍微解一解闷儿,再则也受点他人格的影响熏陶,——总之,动机多变而不单纯。佩佩尔科恩把手里的电报扔在一边,拈着脚架摘下骨质夹鼻眼镜来搁在电报纸上,向客人伸出他船长般的大手,同时嚅动了一下宽阔而皲裂的嘴唇,挺难受的样子。跟往常一样,他手边摆着咖啡和红酒:咖啡具搁在床边的椅子上,已经留有饮用过的褐色斑痕——荷兰老头确已喝完午后的咖啡,跟通常似的又浓又烫而且加了糖和炼乳,所以现在出汗了。他通红着白发飘飘的王者面孔,额头和上嘴唇上沁出了小小的汗珠。

“我有点出汗了,”他说。“欢迎你,年轻人。相反。您请坐!这是身体虚弱的象征,如果一个人喝了点热的东西立刻……请您给我……完全正确。手巾。谢谢您。”然而这位大人物脸上很快失去血色,跟每次发过疟疾一样整个面孔都变得苍白了。今天上午四日疟来得十分凶猛,经历了全部的三个阶段,先发冷,再发烫,最后大汗淋漓;在皱纹多而深重的额头底下,佩佩尔科恩小而黯淡的眼睛目光虚弱失神。他说:

“是的……绝对,年轻人。我非常希望‘值得赞赏’这个词儿……绝对。您真好,来对一个生病的老头子……”

“进行探视?”汉斯·卡斯托普以询问的口吻……“不不,佩佩尔科恩阁下。其实是我该感谢您,感谢您允许我在这里坐一坐;比起您来,我的收获大得多,我来有着纯自私的目的动机。什么‘一个生病的老头子’!这样称呼您太容易造成误解啦。没有谁会想到这样做。这会造成完全错误的印象。”

“好啦,好啦,”佩佩尔科恩应着,闭了几秒钟眼睛,把额头高高的王者头颅靠回到了枕头上,指甲长长的手指合拢在国王似的宽阔胸脯上,胸脯的轮廓从针织内衣底下凸显了出来。“很好,年轻人,或者准确地说,您的心意很好,我确信无疑。昨天下午很快活——确实,还在昨天下午,在那家餐馆里,我已经忘了它的名字……咱们在那里吃的意大利香肠炒鸡蛋真叫棒,还有这种有益于健康的乡村葡萄酒……”

“真是棒极了!”汉斯·卡斯托普附和道,“我们大家都吃得挺开心——‘山庄’的大厨要看见我们那副吃相,有理由感到受了污辱——一句话,大家伙儿全吃得挺带劲儿!那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香肠啊,难怪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为激动,吃得眼泪汪汪。他可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啊,您将会知道,一位民主主义的爱国主义者。他已在人道的祭坛前为自己市民的长矛开了光,为了使将来意大利香肠在运出布伦纳山口[13]时一律完税。”

“这不重要,”佩佩尔科恩表示。“重要的是此人有骑士风度而且健谈,像个绅士样子,尽管他显然没有条件经常换一换行头穿戴。”

“根本没有!”汉斯·卡斯托普说。“根本没条件!到现在我认识他已经很长时间了,跟他交上了朋友,也就是说,他关照我,令我十分感激,因为他认为,我是个‘生活中的问题儿童’——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惯用语,一个无须任何解说就心领神会的词,并力图帮助我改弦易辙。不过从未见过他另外的打扮,夏天也好,冬天也好,始终是格子花裤和经纬毕现的双排扣外套;只是这些旧行头他穿在身上却显得高雅,绝对地绅士气派,您的看法我坚决赞同。他穿着它们,就意味着对寒酸的胜利;我喜欢他这样的寒酸,甚至超过喜欢那小个子纳夫塔的奢华;后者从来都叫人感到不是滋味,是所谓魔鬼的奢华,再说所花的钱来路不明,——我多少窥见了一点内幕。”

“一位豪爽而快活的男子,”佩佩尔科恩重申,压根儿不提纳夫塔,“尽管——如果允许我加个限定——尽管也并非没有偏见。夫人,就是我的旅伴,觉得他不怎么样,您也许已经发现了;她谈到他时没有好感,无疑是她在对方的态度中,察觉出了对自己的偏见……别说了,年轻人。我远远不会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您跟他的友好感情……行啦!我怎么也不会认为,在对待女士的绅士风度这点上……完美无缺,亲爱的朋友,无懈可击!得有个分寸,得含蓄一点,即一定的容—忍—迁—就,这样,夫人对他极为反感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