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41页)

他未能马上弄清楚结果,水银的亮光和玻璃管的反光混在一起,使他觉得水银柱一会儿很高,一会儿又根本没有了。他把体温表举到眼睛跟前,转过来又转过去,还是未看出所以然。终于,在碰巧侥幸地那么一转之后,图像变得清楚了。他保持住位置,赶忙运用起思维来。确确实实,水银膨胀了,大大地膨胀了;水银柱已经升得相当高,已经比正常的体温高出好几条小刻度:汉斯·卡斯托普的温度为三十七度六。

还在上午九点半至十点之间就三十七度六——这可太严重了,这就叫“发烧”[14],由于感染引起的发烧,而他本来是容易受感染的。现在的问题只是他受了什么样的感染。三十七度六——约阿希姆甚至也不比他高,院里没有任何人比他高,除非已经病入膏肓,或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体温既超过了装着气胸的克勒费特小姐,也超过了……也超过了舒舍夫人。诚然,他的情形不完全一样——他只是感冒发烧,如山下的人们常说的。可是也没办法绝对分清楚,汉斯·卡斯托普怀疑他是在感冒之后才开始发烧的。他不能不遗憾没有早一点量体温,没有一听到贝伦斯的劝告就开始量。现在看来,他那个建议十分明智;塞特姆布里尼那么挖苦嘲笑他完全没有道理。——这个侈谈共和国和美妙文体的塞特姆布里尼!汉斯·卡斯托普怀着对共和国和美妙文体的鄙视,一次又一次地读体温表上的结果。由于反光的缘故,他经常看不见,于是就拼命转动体温表,直到结果又显现出来:三十七度六,而且是在上午。

汉斯·卡斯托普激动得非同一般。他一圈一圈地绕室狂走,手里拿着体温表,而且力图使它保持水平,生怕直着一抖动会造成误差,接着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洗脸台上,拿起冬大衣和毛毯先静卧去了。他坐下来,按照所学的规矩,先侧边,后下边,以熟练的手法一条一条地将毛毯裹到身上,然后就静静地躺着,等待着第二次早餐的时间和约阿希姆的到来。他不时地莞尔一笑,仿佛面前有什么人。他不时地用力舒张肺部,接着胸脯就剧烈痉挛,忍不住咳嗽起来。

十一点,第二次早餐的钟声响过以后,约阿希姆走过来约他一块儿去餐厅,发现他仍然躺在椅子上。

“喏?”约阿希姆走到椅子跟前,惊奇地问……

汉斯·卡斯托普继续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凝视着前方。过后,他才回答道:

“是啊,最新消息,我有点儿发烧。”

“什么意思?”约阿希姆问,“你是感觉发烧吗?”

汉斯·卡斯托普又一次迟迟不答,过了好久才懒洋洋地说道:

“发烧嘛我是早就感觉到了,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亲爱的。不过,现在不是讲自己的感觉,而是讲精确的判断。我刚才量过体温了。”

“你量过体温了?用什么?”约阿希姆惊讶地问。

“自然用体温表呗,”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口气中不无热讽冷嘲之意,“护士长卖了一支给我。她怎么老叫人‘小伙子’,我不明白;这欠准确嘛。不过,她在急急忙忙之中倒卖给我了一支很好的体温表,你若想确切知道它显示的是多少度,它就在里边的洗脸台上,体温稍微高了一点点。”

约阿希姆一个向后转,马上走进盥洗间。他回到房里来时有些迟疑地说:

“是的,三十七度五五。”

“那就是说已经退下去了一丁点儿!”汉斯·卡斯托普迅速回答,“原来是三十七度六。”

“在上午绝不能说只是稍微高了一点点,”约阿希姆指出,“真是好运气,”说着他走到表弟的躺椅旁,叉着腰,垂着头,活像真是碰上“好运气”了,“你必须躺到床上去。”

汉斯·卡斯托普已准备好了回答。

“我不明白,”他说,“干吗我三十七度六就该卧床休息,你和其他许多人温度并不见得低,却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那是另外一码事,”约阿希姆回答,“你的病不严重,没什么关系。你只是感冒发烧。”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第一,”汉斯·卡斯托普说,说时甚至将自己要讲的话分出了第一和第二,“第一,为什么发烧不严重——就算我确实在发烧——也必须卧床休息,相反其他人却无此必要?第二,我要告诉你,感冒并没有使我比以前烧得更厉害。我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三十七度六跟你三十七度六不会有两样,”他下结论道,“既然你们这么高的体温都可以跑来跑去,我也一样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