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41页)

“可我刚来时不得不躺了整整四个礼拜,”约阿希姆反驳道,“一直等到事实表明卧床静养降低不了体温,才允许我起的床。”

汉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

“那又怎么样?”他问,“我想,你的情况有些不同。依我看,你的话自相矛盾。一开始你想区别我和你们,现在又将我和你混为一谈。真是糊里糊涂……”

约阿希姆用脚后跟转过身去;当他再转回来对着表弟时,黧黑的面孔更增添了一片阴影。

“不,”他说,“我没有混为一谈,糊涂的倒是你自己。我只是认为,你感冒得够呛,从你的嗓音就可以听出来;你应该躺在床上,为了早些好,你不是下个星期就想回家去吗?可你要是不想——我是说:要是你不想卧床休息,那也就算了。我不规定你做这做那。不过呢,现在无论如何该吃饭去了。快,已经开始了一会儿!”

“对。走吧!”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同时掀掉身上的毯子。

他走回房间,用刷子刷头发;与此同时,约阿希姆又一次观察了躺在洗脸台上的体温表,汉斯·卡斯托普却远远地打量着他。随后,两人默默地走下楼去,又一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这时候,餐厅里一如往常,到处都泛着牛奶的白光。

女侏儒为汉斯·卡斯托普送来库尔姆巴赫啤酒,他坚决拒绝了。他说今天他最好别喝啤酒,他什么都不想喝,不,非常感谢,他最多只喝一口水。这可就引起了好奇。怎么回事?太新鲜!干吗不喝啤酒?——我有点发烧,汉斯·卡斯托普不耐烦地回答。三十七度六。就高一点点。

这下大伙儿都举起食指来告诫他——情况十分异常。一个个都露出狡黠的神气,歪着脑袋,眯缝着眼,食指在耳朵旁边的空中指指点点,仿佛谁一贯装成正人君子,现在却一下子爆出了许多耐人寻味的隐私似的。“喏,喏,瞧瞧您,”女教师说,脸上的绒毛泛着红光,警告的语气包含着笑意,“精彩的还在后头哩,等着吧,等着吧,等着吧。”——“哎呀呀,”施托尔太太也感叹不已,把她那又短又粗的红通通的食指举到鼻子旁边,表示威胁,“真有两下子,客人先生。我看您差不离——您就该是这个样子,搞笑大王!”——连坐在上首的老姑婆听了他的情况,也狡狯地半打趣他,半告诫他。美丽的玛露霞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时却探过身子来,一双褐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瞪着他,用散发着橘子香味的手绢捂着嘴,说着恐吓他的话。施托尔太太给布鲁门科尔博士讲了情况,甚至他也忍不住伙同大家一块儿指指点点,只是没有正眼瞧汉斯·卡斯托普罢了。唯有罗宾逊小姐显得漠不关心,仍如一贯似的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约阿希姆低垂着眼睑,表情严肃。

一下子受到这么多的人挑逗,汉斯·卡斯托普真个受宠若惊,感到必须解释解释,谦虚谦虚才好。“不,不,”他说,“诸位想错了,我的情况毫无问题,我只是感冒了。你们瞧瞧:我眼睛老是流泪,胸口憋闷,一咳就咳半夜,很不舒服啊……”众人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哄堂大笑,挥动拳头制止他往下讲,高声呼喊:“对,对,对,撒谎,扯淡,感冒发烧,我们明白,我们明白!”然后又异口同声地要求汉斯·卡斯托普马上去登记体检。大家都为听到他发烧的消息而兴奋异常,在早餐的整个过程里,七张餐桌中就数他们这张最热闹。特别是施托尔太太,一张埋在花边绉领中的蠢脸涨得通红,面部肌肉一阵阵跳动,话多得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尽情地谈着咳嗽带给人的快感。——是的,当胸脯底儿上痒痒得越来越厉害,你就狠狠憋住气猛地震动它一下,以便消除身体内部的刺激,那滋味绝对很惬意,很值得享受:这跟打喷嚏差不多,是生活中一大乐事。当你很想打喷嚏了,想忍都忍不住了,你就干脆痛痛快快来它几次爆炸式的呼气与吸气,让自己沉醉在轻松的快感中,幸福得将世界上的一切通通忘记。有时候你还可以接连着来它两三次。这都是生活中不花钱的享受。再举个例子就是春天搔冻疮,那搔痒的滋味儿也美极了——要那么一个心眼儿地狠狠搔,死劲儿搔,直抓得流出血来。这个时候若是碰巧有面镜子在面前,你就会瞅见魔鬼他长的像啥子模样。

粗鄙的施托尔太太讲得绘声绘色,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直讲到时间不长然而也很丰盛的早餐结束了才住了嘴。随后,表兄弟俩又出去散第二次步,方向是山下的达沃斯坪。一路上,约阿希姆陷入了沉思,汉斯·卡斯托普则为感冒而唉声叹气,不时地还咳嗽几下。归途中,约阿希姆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