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3/41页)

他答没有。

“为什么不量?”她问,让那斜伸着的下嘴唇停留在空中,像是等着……

他闷声不响。好心的汉斯·卡斯托普到底还年轻,还改不掉那个从座位上站起来答不上问题就默不作声的学童的闷脾气。

“这么说您从来没量过体温?”

“不,量过,护士长太太。当我发烧的时候。”

“小伙子,量体温首先是为了知道是不是发烧。现在,您认为您不发烧吗?”

“我不清楚,护士长太太;我自己不能肯定。自从上山以后,我就有点时冷时热。”

“这样!那您的体温表呢?”

“我没带体温表,护士长太太。带它干什么,我只是上这儿看表兄,又没有病。”

“胡说八道!您把我叫来,就因为您没有病吗?”

“不是的,”他有礼貌地笑了笑,“而是因为我有点儿——”

“——感冒了!这样的感冒我们经常领教。在这儿!”说着,她又从腰间的皮包里掏出两支长长的小皮套来,一黑一红,全摆在桌子上,“这支三法郎,这支五法郎。自然您最好选五法郎的。只要您使用得当,对延年益寿会有些好处。”

汉斯·卡斯托普笑嘻嘻地拿起红皮套,打开来。在红绒衬里不大不小的凹槽中,扎扎实实地躺着一根玻璃管,那讲究劲儿不亚于装着一颗宝石。玻璃管上的刻度线除去逢十为黑色外,其余全涂成了红色。数目字也是红色的。在下边较小的一端,装着镜子般发亮的水银。眼下水银柱很低,大大低于动物的正常体温。

汉斯·卡斯托普知道怎样才不丢面子。

“我要这支,”他说,对另外那支不屑一顾,“这支五法郎的。请允许我马上给您……”

“没问题!”护士尖声怪叫,“只是重要的东西该买就买!别着急,会记到账上。拿过来,让我把它弄得低低的,弄到低得不能再低——这么样。”她从他手里接过温度表,在空中不断地甩,使水银柱渐渐下沉,直沉到三十五度以下,“会升起来的,会升起来的,这水银柱!”她说,“这儿,把您的宝贝儿拿去!您大概已经知道,在我们院里怎么个量法?插在您高贵的舌头底下,七分钟,每日四次,并且好好用嘴唇包住。再见,小伙子!但愿结果不错!”话刚出口,人已离开房间。

汉斯·卡斯托普鞠完躬直起腰来,站在桌旁望着她身影从中消失了的房门,然后把目光投到她留下来的体温表上。“噢,这就是米伦冬克护士长,”他想,“塞特姆布里尼不喜欢她,确实也是,她有她讨厌的地方。眼皮上那颗疣子是难看,大概也并非一直就有的吧。可她干吗老叫我‘小伙子’,而且加上一个不必要的咝音?真是荒唐而又奇怪。还有,这是她卖给我的温度表,她皮包里总是装着几支。这玩意儿山上到处都有的是,所有的商店里,甚至在那些你根本想不到会看见它的地方也有,约阿希姆说过。可我用不着费任何力气,它自动掉到了我的怀里。”他从皮套中取出那纤细的棍儿来,拿着它在房间里不安地踱来踱去。他的心怦怦狂跳。他回过头瞅了瞅开着的阳台门,身子朝房门转了一下,想去找约阿希姆,但中途又改变了主意,仍然站在桌边,只是清了清喉咙,看嗓音还沙哑不沙哑。随后他咳嗽起来。“是啊,我得看看是否真的发烧。”说着,他迅速将体温表塞进口中,将装水银的一端压在舌根底下,使玻璃管从嘴里斜着向上翘起;他用嘴唇包紧了它,免得冷空气进入口中。随后他看了看手表:九点三十六分。他开始等待那七分钟过去。

“既不会多一秒,也不会少一秒,”他想,“对我完全可以放心,高也罢,低也罢。用不着拿‘哑大姐’来替换它,像塞特姆布里尼讲的那个奥蒂莉娅·克乃弗一样。”他一边想,一边在房里来回走着,舌头下紧紧压着体温表。

时间走得慢悠悠的,七分钟似乎没完没了。当他瞅着表上的指针,已经开始担心会错过准确时间的时候,发现才过去两分半钟。他做这又做那,拿起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又放下去,最后在未让表兄发现的情况下轻轻走到了阳台上,去俯览山谷中的风景,看那些他已烂熟于心的形形色色的景物:那些如角尖似的山峰,那些如梳子般起伏有致的山脊以及道道峭壁。构成左前方背景的是布莱姆山,它的背面倾斜着直落进谷底,侧面盖满了茂密的高山灌木林;右边是密集的小山,它们的名字他同样也很熟悉;最后还有那老山岩,从这儿看去,它仿佛封住了南方的谷口。——谷中,他看见了一条条大道,看见了花园平地上的花坛、岩洞、枞树;近旁,他听见了静卧厅中传来的窃窃私语……他转身回到房中,同时调整一下嘴里体温表的位置,然后伸直手臂,使衣袖从手腕子上退开,再将下臂弯曲到面前。他磨磨蹭蹭,推推这,碰碰那,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打发掉了六分钟。可这时他站在房间中间却做起梦来,任凭脑子胡思乱想,致使剩下的最后一分钟像猫儿一样,在他不知不觉中便溜掉了;等他再抬起手腕来才发现,可已经迟了点:第八分钟已过去三分之一。没关系,他想,对结果不会有一点儿影响,同时将体温表从嘴里拔出来,低下头去久久地查看,目光显得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