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2/41页)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防止一件事:娇生惯养的新来者和客人在静卧时认认真真地感冒了——或者在其他可能的时候。总之,已出现严重伤风咳嗽的征兆,额头里晕乎而且沉闷,扁桃发痛,空气已不能自如地流进气管,感到呼吸艰难;冷空气一刺激喉头,便连连咳嗽不止,嗓音一夜之间就变得沙哑了,活像个酗酒烧坏了嗓子的男低音歌手。据汉斯·卡斯托普自述,正是在这一夜,他完全未能合眼,因为喉咙又干又涩,他不得不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

“真糟糕,”约阿希姆说,“简直叫人一筹莫展。感冒,你得知道,在这儿可不适用;人家不承认感冒,说空气这么干燥,理论上不存在患感冒的可能;哪个病人要敢于去报告自己感冒了,就休想在贝伦斯那儿讨到便宜。只不过你的情况不一样,你毕竟有这个权利。然而,最好的办法还是割掉扁桃,平原上可以做一些手术,只是在这儿——我怀疑他们对此有足够的兴趣。在这儿还是别生病的好,病了没谁来管你。这是一个古老的教训,你在最后一刻总算知道了。我刚来时有位太太,她蒙住耳朵嚷痛已经整整一星期,终于,贝伦斯来瞧了。‘您大可放心,’他说,‘患的不是淋巴结核。’如此这般,事情就算了结啦。好,我们现在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明天一早等浴室管理员上我这儿来,我就向他说。这是规定的程序,他会继续往上报告,最后也许会对你采取点医疗措施。”

约阿希姆如是说,而规定的程序也果然灵。星期五早上,汉斯·卡斯托普刚刚外出活动归来,就有谁来敲他的门了。这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能直接认识米伦冬克小姐,或者如大家所称呼的“护士长太太”。——在此之前,他只能远远地见到这位显然的大忙人,看见她总是从这间房间跨出来,横过走廊,又马上走进对面房间,要不就看见她身影在餐厅中匆匆闪现,听到她那尖厉的嗓音。喏,这会儿她来看他本人了;受到他的感冒的召唤,她现在正以坚硬的手指节在他的房门上叩击出响亮短促的声音,腿随即便跨了进来,几乎没等到汉斯·卡斯托普说“请进”,已经站在门框中,却又将身子扭回去,想再确定一下房间号数。

“三十四号,”她敞开嗓门喊,“没错儿。乖乖,我听说您着凉了(法语),我听说您着凉了(英语),我听讲,您感冒儿了(不伦不类的俄语)?我怎么和您讲才好呢?用德语,我已经看出来啦。噢,齐姆逊先生的客人,我已经看出来我得上手术室去。那儿有个人吃了青豆沙拉,需要灌肠。只要我什么地方没留意……而您,小伙子,您想说在我们这里患了感冒吗?”

她这种老贵族夫人式的说话方式,令汉斯·卡斯托普瞠目结舌。她上句没完,下句就来了,同时像在嗅什么似的高高抬着鼻子,脑袋不安地转来转去,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边还伸出长满雀斑的右手来轻轻握成拳头,向上翘着拇指,在腕关节处急速弹动,好似在说:“快,快,快!您不要听我在讲什么,而是该您自己讲,让我走吧!”她四十光景,瘦瘦小小,没有任何曲线,穿着一件束腰带的护士白褂子,胸前印着个红十字。从她的护士头巾下,露出稀稀疏疏的淡红色头发,淡蓝色的发炎的双眼里目光游移不定,一只眼睛的眼皮上还多余地长着一颗长长的疣子,鼻孔上翻,嘴像青蛙,加之下嘴唇又歪又长,说起话来就跟挥舞铁铲差不多。汉斯·卡斯托普打量着她,把自己天生待人和蔼真诚与耐心谦逊的性情充分表现了出来。

“怎么个感冒法,嗯?”护士长又问,同时想拿眼睛盯紧他,但没有成功,因为她的目光又游移开了,“咱们可不喜欢这样的感冒。您经常患感冒吗?您的表兄过去同样经常患感冒吗?究竟您多大啦?二十四?这个年龄可是有问题。您说您上山来,接着就感冒啦?我们这儿不允许谈‘感冒’,尊敬的小伙子,只有山下才有这样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几个字从她那下嘴唇像铁铲般翻动的口中吐出来,听着既叫人恶心又叫人惊诧。——“您的呼吸道上有个漂亮极了的炎块,这个我承认,从您眼睛上立刻就可以看出来……”说时她又作出异常的努力,想使目光直盯着年轻人的眼睛,结果仍不十分成功。——“可炎症不是因为感冒,而是因为受了感染,而人是很容易感染的。现在的问题在于,是良性的感染呢或是恶性的感染,其他通通是胡说八道。”——又一个令人寒栗的“胡说八道”!——“是的,有可能您比较容易接受良性的感染。”边说边将她那长长的疣子伸过来盯着他;他不知这样她怎么能看见。“这儿给您一包不会有副作用的杀菌片,可能对您有好处。”说着,她从挂在腰带上的黑皮包中掏出个小纸袋来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包润喉片。“还有,您看上去挺激动,好像在发烧。”她一再地企图盯着他的脸,可目光总是斜到了旁边,“您量过体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