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41页)

“我给你建个议。今儿个是礼拜五——明天午饭后进行每月例行的体检。不是全面的检查,只是贝伦斯在我身上敲一敲,让克洛可夫斯基作点记录。你不妨也一块儿去,请他顺便为你听一听。如果你回到家才请海德金特来给你看,那不挺可笑吗?守着这院里有两位专家,你却东跑西跑,不清楚自己身体究竟怎么样,病根儿有多深,是否躺下休息更好些。”

“好的,”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依你的意见办。当然我可以这么做。再说能参加一次检查,对我也挺有趣。”

就这样,两人取得了一致意见。他们走到疗养院门前,碰巧遇见宫廷顾问贝伦斯本人,于是停下来,抓住有利时机,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其时贝伦斯刚跨出院门。只见他高挑的身材,脖子瘦长,后脑勺上戴顶硬挺挺的礼帽,嘴里咬着雪茄,一张脸孔铁青,两眼泪水汪汪;他解释说,他刚在手术室中干完了工作,眼下正准备办点儿私事,到山下去看几个朋友。

“先生们好!”他说,“还在压马路?在这大世界里敢情挺不错?我刚进行了一次决斗,用刀和截骨头的锯子。——大手术,您知道,摘除肋骨。从前动这种手术的人百分之五十下不来手术台。现在我们取得了更好的结果,不过有时候还是导致死亡,不得不提前收拾家伙。嘿,今天这位倒挺懂事,整个手术过程中都直直地躺着一动不动……绝了,竟有这样的胸腔,简直不像样。软组织已经撑不住,您知道,所谓一塌糊涂。哦,您怎么样?贵恙如何?两个人一起肯定更快活吧,您说,齐姆逊,您这个机灵鬼?可您为什么泪汪汪的,旅行家?”他突然把话锋对准汉斯·卡斯托普,“要知道,这儿不允许当众哭鼻子。违反院规。不然谁都会来一下。”

“我是感冒了,宫廷顾问先生,”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不知道怎么会感冒,可扁桃发炎得厉害。我还咳嗽,胸口上就像压着重重的东西。”

“是这样吗?”贝伦斯说,“那就该找位在行的大夫来给您瞧瞧。”

哥儿俩一齐笑起来;齐姆逊立正站好,答道:

“我们正准备这样,宫廷顾问先生。我明天不是要检查身体吗?所以我们想问问,可否劳驾您顺便也替我表弟检查一下。我们想弄清楚的是他星期二能不能动身。”

“噢,唔!”贝伦斯应道,“噢,唔,这个嘛!我们很乐意!我们早就应该。他既然住在院里,总该顺便检查一下。不过我们自然也不便勉强。这样吧,明天两点,您一吃完午饭就来!”

“也就是说我有点儿发烧。”汉斯·卡斯托普解释。

“您说什么!”贝伦斯惊呼,“您大概想给我报告新闻吧?您以为我脑袋上没长眼睛是不是?”说着,他伸出粗大的手指头,指了指他那充血的、发青的、泪水汪汪的眼睛,“那么到底多少度呢?”

汉斯·卡斯托普礼貌地报了数字。

“上午?唔,不坏。对一开始来说甚至挺够意思。喏,说定了,明天两点二位一起来,对此我深感荣幸。祝二位多多吸取营养。”说完,贝伦斯便膝头弯弯地,像划桨似的摇摆着双臂,顺着倾斜的山路往下走去,身后飘起来一片雪茄的烟雾。

“喏,按你的意思讲了,”汉斯·卡斯托普说,“真叫再凑巧不过,我这就算登了记了。不过,他充其量也只能给我开点甘草露或止咳茶什么的,除此帮不了多少忙。当然喽,像我这种情况能听听医生的劝告,毕竟要放心些。可他为什么讲话老是那么随便!”汉斯·卡斯托普道,“他开始时跟我开开玩笑倒可以,但总是这样我就不高兴。‘祝二位多多吸取营养’这叫什么话!他完全可以这样说:‘祝二位好口福!’因为‘口福’是个文雅字眼儿,像‘用餐’一样,而与‘祝愿’配搭起来也挺好。‘吸取营养’呢,是个纯粹的生理学术语,再搭配上‘祝愿’,就像是在挖苦人。还有,我也看不惯他抽雪茄那副德性,它叫我觉得有点可怕,因为我知道他抽不出滋味儿来,越抽心情反倒越抑郁。塞特姆布里尼说,他那高兴劲儿是硬装出来的。塞特姆布里尼是位批评家,善于知人论事,你不得不承认。他劝我要多动动脑筋,不可事事随人意,他讲得完全正确。可有时候他一开始批评这,指责那,带着应有的义愤,讲着讲着却插进来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跟他的批判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这下子道义的严肃性就完啦,像他的什么共和国呀,美妙的文体呀,只能令人大倒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