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8/41页)

“喂,给我病历!”宫廷顾问回答约阿希姆表示歉意的就是这句话。他接过病历去很快浏览,病人已开始赶紧脱去上身的衣服,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对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任何人理睬。他这么站着旁观了一会儿,便自动在一把扶手上有装饰的老式圈椅中坐下来。圈椅靠着张小几,几上蹲着个磨光玻璃大胜瓶。墙边上立着几只书柜,柜子里藏着些书脊宽宽的医学典籍和成捆的病历。除去这些家具,房里就只有一张铺着白色蜡布的长榻,高矮可用摇柄调节,枕头上盖着一张纸巾。

“点七,点九,点八,”贝伦斯一边翻约阿希姆每日五次忠实记录体温结果的表册,一边念念有词,“仍然有点儿烧,亲爱的齐姆逊,我不能说您最近健康些了。”——“最近”的意思乃是四个星期。——“病毒还在,还在,还在,”他说,“当然了,也不是从今儿个到明天就好得了的,除非我们会巫术。”

约阿希姆点点头,耸耸赤裸的肩膀;他本来可以顶上贝伦斯一句:他可不是昨天才到这山上来的呀。

“右肺门下边,那敲着特别响的地方,还一抽一抽地痛得厉害吗?好些了?喏,请过来!让我们给您好好儿敲一敲。”这样,便开始了叩诊。

宫廷顾问贝伦斯叉开腿,身子往后仰,听诊器夹在胳臂底下。他首先敲约阿希姆右肩最上边,敲时用腕关节发力,拿右手粗壮的中指当锤子,以左手为支撑。接着,他敲到了肩胛骨下边,敲到了脊背的中部和下部;随后,约阿希姆配合默契地抬起胳臂来,以便他也敲敲胳肢窝底下。接着,再到左边整个重复一遍,完事后便一声命令“转!”又开始敲起胸前来。宫廷顾问从紧连脖子的锁骨敲起,从胸部上边敲到胸部下边,先在右边敲,后在左边敲。等到着着实实敲够了,他才换成听,耳朵贴着送音嘴儿,听筒摁在约阿希姆的胸脯上、脊背上,摁在所有刚才他敲打过的地方。约阿希姆则不得不一会儿深呼吸,一会儿干咳几声,看起来很使他感觉吃力;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眼里已噙着泪水。与此同时,宫廷顾问贝伦斯却以简短有力的词语,把听见的一切通报给写字台对面的助手,那光景让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了裁缝铺;在裁缝铺里,衣着合身的师傅为顾客量体裁衣,也是遵循传统的程序,把皮尺围在人家的身体上,贴在人家胳膊腿儿上,这儿那儿地比来量去,把量得的数字口授给低头坐在旁边的助手记下来。“短,更短,”宫廷顾问口授着,“小泡状,”他说,接着又重复一次,“小泡状。”——这还不错,显然——“不清晰,”他拉长了面孔,“很不清晰。噪音。”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像裁缝铺的伙计似的,将一切全记了下来。

汉斯·卡斯托普歪着脑袋,从旁边观察着体检的全过程,眼睛盯住约阿希姆的上身,渐渐陷入了沉思。他看见约阿希姆的肋骨——谢天谢地,他还有肋骨——深呼吸时在紧绷绷的皮肤下高高鼓起来,相形之下肚腹就瘪了下去。约阿希姆的上身跟一般小伙子似的显得瘦长,呈黄褐色,胸膛和腋下长着黑毛,胳膊粗壮有力,一只手腕上戴着根金链子。这是一双体操运动员的胳臂,汉斯·卡斯托普想;他一直都喜欢做体操,而我却不当那是回事儿;这爱好跟他想服役有关。他一直很注意身体健康,比我注意得多,或者至少是以不同的方式。因为我一直是个老百姓,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洗热水澡,吃可口的饭菜,饮美酒佳酿;他呢,却注重培养自己男子汉的品格和能耐。现在可好,他的身体以另外的方式呈现在眼前,独自大出风头,就因为病了。它发着低烧,病灶依然存在,不能恢复健壮,不管可怜的约阿希姆多么渴望回到平原上去当一名军人。瞧,他已经完全发育成了个书里描写的男子汉,简直跟美景宫中的阿波罗塑像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体内有病,体外也因为有病而发烧发热;病使人的身体更受重视,把人完全变成了仅仅只是身体……他想到这儿不觉一惊,迅速将审视的目光从约阿希姆赤裸的上身抬起来,移向他的眼睛——他那双又大又黑又柔和的眼睛。只见它们由于使劲儿呼吸和咳嗽而泪水盈眶,带着忧伤的神情越过在一旁观看的汉斯·卡斯托普的头顶,凝视着空中。

这时候,宫廷顾问贝伦斯工作完了。

“喏,挺好,齐姆逊,”他说,“在可能的限度内,一切正常。下一次,”——那是四个礼拜以后——“下一次肯定所有地方都会更好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