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1/18页)

阿布特没有理会他,“费瑟斯通太太,请你下令开枪。随时都可以。”

牧师吃惊地看着阿布特。怎样的一张脸啊!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都看不见了,嘴巴紧闭,下巴也绷得紧紧的。他伸出胳膊,将枪正好瞄准戴尔的胸膛,他心脏的位置。戴尔慢慢举起枪。牧师想:他所有的举动看起来多么优美,让猫都相形见绌。阿布特正在密谋着某些事情。戴尔知道吗?对他而言,阿布特是个陌生人。一支枪正瞄准他的心脏,他会怎么想?他好像并不在乎。没有什么比一个毫不在乎的人更危险了。或者,他认为自己是不死之身?是这样吗?

“开枪!”

无法分辨是谁的手指首先扣动了扳机。牧师坐在距离两人相等的地方,几乎只听见一声“咔嗒”的开枪动作。虽然如此,如果非得让某人说出来,他会说戴尔的动作稍微快一点。没有火光,没有枪声。然而,某种东西,某种鲜艳的物体——是什么?鸟!——镶有宝石的小鸟缓慢地从两人手枪的尾端出现,拍打着金色的翅膀,唱着机械的歌曲,有六个音符。在这间万籁俱寂的屋子里,这绝对是一首最优美、最动听的歌。

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欣喜若狂而又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天哪!我死了吗?”

左马驭者从麦秆床上坐起来,精神失常般地盯着他们。戴尔和阿布特的手里的小鸟收拢翅膀,滑进了枪管里面。

“时间?”

费瑟斯通太太看着她手中格里马尔迪的旧表,说道:“三分钟,我想还不到三分钟。”

戴尔说:“牧师,你认为这次手术怎么样?”

牧师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他说:“我祝贺你,医生。非常……”

戴尔在水桶里洗着手,将手指上的血迹冲掉。他从费瑟斯通太太那里接过外套、手表,然后离开了屋子。其他人走上前去,低头看着桌上那位失去意识的人。

费瑟斯通太太说:“我们现在怎么处理他?”

她的丈夫说:“一个独臂的左马驭者还能怎样?”

黄昏,莱斯特雷德牧师穿着雪地鞋,笨拙地朝树林走去。其他人留在马厩里继续给“赛尔维妈咪”安装滑板。在大半天的时间里,他们都在折腾这件事,将马车从雪地里刨出来,卸掉后车轮,经过多次的刨削、敲打,终于装上了两个滑板。大家干活的时候一直在骂骂咧咧,令他感到羞愧的是,骂起人来,他并不是最难为情的那位。

现在,他为了独处和欣赏黄昏的美而来到这里:一轮白日自森林上方落下,雪变成石板色,阳光透过空气射过来,天空犹如一口巨大的玻璃钟。在它里面,世间为数不多的几个声响令寂静和悲伤越发膨胀。这个世界、这个时刻正是为独处而创造。牧师沉醉其中,感到每一声嘶嘶作响的脚步都是他内在灵魂的扩张。真是一个适合抒写赞美诗的好天气!

森林幽暗的边缘距离修道院有半英里远,或者还不足半英里。然而,当他缓慢地靠近它时,就像从船的甲板上遥望海岸线一样,它豁然出现,跃入眼帘,每棵独立的树木,不再是黑色而是绿色和紫色。他在林木线上驻足,回头望去,看见有人站在修道院的城墙上。他看不清是谁,只是朝那人挥了挥手,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很可能是因为他站在森林的阴影中,别人无法看见他。他转过身,走过前面的几棵树。他不想走远,只打算走几码的距离。可是,它真是太诱人了,犹如神话故事里的森林!他越走越深,走向食人魔的巢穴、走向巨龙、走向美丽的公主。

在往后的岁月里,当他年老体衰,手脚迟钝,生命只剩下最后一次冒险,他会想,如果当时,在走到这片森林时他就沿原路返回了,一切会是什么模样?修道院旁的那个人影希望他这么做吗?或者,他们只是无意识地代表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早已命令他不要停下脚步,而是越走越深,直到他看见灯光和一群狗,还有一位无声的女人在逃命……

她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奔跑,四周一片寂静,让他很容易以为她是幽灵,或是鬼怪。但她呼出的灰色哈气告诉他,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停了下来,距离牧师蹲伏的地方有十几英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男人们的灯光穿过暮霭朝他们移过来。淫妇?女巫?他朝她伸出手。这是一个本能的动作,有那么一刻,她好像要朝他走过来,但是她突然跑开了。她像一只鹿,在树林中轻盈而又快速地奔跑。而此时,男人们的火炬成扇形展开,织成一张发光的网。牧师想:他们会抓住她,然后就地杀了她。可如果他们抓住我呢?在这样的地方,有什么法律能够保护我吗?理智告诉他,他必须逃,不要管闲事。但是,他等待着,甚至朝前面匍匐了一段路。狗吠声和人们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灯光随即聚拢在一起。他们找到她了吗?他的腿抖得跟筛糠似的。他慢慢地移近,从雪地上滑过,几乎不敢呼吸。他看见灯光下晃动的人影,就是迫害那个女人的人。他们找到她了吗?他等着那声尖叫,等着男人杀害她时发出的尖叫声。但是,灯光散开了,穿过森林,男人和狗吠的声音也很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