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第23/25页)

特里波列夫:妮娜,看你又哭起来了……妮娜!

妮娜:不要紧,这样我倒好过一些。我两年没有哭过了。昨天晚上,很晚了,我到这花园里来,看看咱们那座舞台是不是还在那儿。它仍旧在那儿。我于是两年以来第一次哭了,我的心里也就舒服了些,精神也开朗些了。你看,我不再哭了。(拉起他的手来)现在你果然是一个作家了……你是一个作家,我是一个演员……我们两个也都被牵进生活的旋涡里来了……我从前那样快活地生活着,像一个孩子似的;每天早晨,一醒来嘴里就唱着歌。那时候,我爱你,我梦想着光荣,然而现在呢?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到耶列次去了。三等车厢……混在农民们中间。到了耶列次,我还得忍受着那些有文化的商人们的种种殷勤。多么下贱的生活啊!

特里波列夫:为什么到耶列次去呢?

妮娜:我签了整一个冬季的合同。我必须去。

特里波列夫:妮娜,我骂过你,恨过你;我撕过你的信和照片,然而我时刻都知道我的心灵是和你永远连在一起的。我没有能力叫自己忘记你,妮娜。自从我失去了你,自从我把小说开始发表出去,我的生活一直就是不能忍受的,我痛苦……我的青春好像突然被夺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过了九十岁一样。我呼唤着你,我吻你走过的土地;不论我的眼睛往哪儿看,我都看见你的脸,看见你那么温柔的微笑,在我一生最愉快的时候照耀着我的微笑……

妮娜:(慌乱地)他为什么说这个,哎呀,他为什么说这个呀?

特里波列夫:我是孤独的,没有任何感情温暖我的心,我像住在地牢里那么寒冷;所有我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枯燥的,无情的,暗淡的。留下来吧,妮娜,我恳求你,不然就让我跟你走!

妮娜:迅速地戴她的帽子,披她的披风。

妮娜:,这是为什么!妮娜,看在上帝的分上……

(看着她穿戴好)

停顿。

妮娜:我的马车就停在花园门口。不要送我,我一个人走……(流着泪)给我一点水喝……

特里波列夫:(给她水)你现在到哪儿去?

妮娜:进城。

停顿。

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这儿吗?

特里波列夫:在……上星期四,我舅舅病得很厉害,我们打电报把她叫来的。

妮娜:你为什么说你吻我走过的土地呢?你应该杀掉我。(倚在桌子上)我可真疲倦呀。休息休息……我多么需要休息休息呀!(抬起头来)我是一只海鸥……不,我说错了……是一个演员。不,是一只海鸥!(听见阿尔卡基娜和特里果林的笑声,她静听了一下,向左门跑去,扒着锁眼看)他也在这儿啦……(向特里波列夫走回来)好,好……这没关系……他不相信演戏,他总是嘲笑我的梦想,于是我自己也就一点一点地不相信它了,结果我失去了勇气……除此以外,再加上爱情,嫉妒,对孩子日夜提心吊胆……我就变得庸俗、浅薄了,我的戏也演得坏极了……我不知道这两只手往哪儿放,我不知道怎样在舞台上站,我的声音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你可不知道,一个人明知自己演得很坏,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啊。我是一只海鸥。不,我说错了……你还记得你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走来,看见了它,因为无事可做,就毁灭了它……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的题材啊……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用手摸自己的上额)刚才我谈到什么?……啊,对了,谈到演戏。现在我可不是那样了……我是一个真正的演员了,我在演戏的时候,感到一种巨大的快乐,我兴奋,我陶醉,我觉得自己伟大。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在我这些天漫长的散步中,我思想着、思想着,于是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一天比一天坚强了……现在,我可知道了,我可懂得了,科斯佳,在我们这种职业里——不论是在舞台上演戏,或者是写作——主要的不是光荣,也不是名声,也不是我所梦想过的那些东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来,要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而每当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特里波列夫:(悲哀地)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知道了向着哪个方向走了;可是我呢,我依然在一些梦幻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挣扎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为谁写。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