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第11/25页)

特里果林:(记着笔记)她闻鼻烟,喝伏特加……永远穿黑衣服……小学教员爱上了她……

妮娜:你好呀,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

特里果林:好呀,妮娜·米哈伊洛夫娜。一种意外的情况使我们似乎非得今天离开这儿不可了。很可能咱们从此就再也不能会面了。我很觉得惋惜。我从前不常有机会遇到年轻的姑娘们,年轻的、可爱的;而且一个人在十八九岁的年纪上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也都忘记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概念了。所以,我的小说里所描写的少女,一般都是不真实的。我真想变成你,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总也可以领会领会你在想什么,你整个是怎样的一个人。

妮娜:可我还真想变成你呢!

特里果林:那为什么?

妮娜:好领会领会成为你这样一个著名的天才作家,是怎么一种感觉呀。成名给人怎样一种感觉呢?成名叫你都感觉到什么呀?

特里果林:感觉到什么吗?什么也不感觉,毫无疑问。这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呢。(想了一想)两者必居其一:不是你把我的名声想得过大了,就是我对它毫无感觉。

妮娜:人家在报纸上谈到你的时候呢?

特里果林:如果是些恭维的话,我就高兴;如果是批评我的呢,我心里就不痛快一两天。

妮娜:这真了不起呀!你可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呀!人的命运多么不同啊!有些人的生活是单调的、暗淡的,几乎拖都拖不下去;他们都一样,都是不幸的。又有些人呢,比如像你吧——这是一百万人里才有一个的——就享受着一个有趣的、光明的、充满了意义的……生活。你真幸福……

特里果林:幸福,我吗?(耸肩)哼……你谈到名望,谈到幸福,谈到光明的、有趣的生活。可是,对于我,所有这些美丽的字句,就像是——请原谅我用这样一个名词吧——果子酱,对我毫无意义。你太年轻,太善良。

妮娜:你的生活真美呀!

特里果林:又有什么特别美的呢?(看看自己的表)我得写东西去了。原谅我吧,我很忙……(笑)你呀,你像俗话所说的,你刚刚踩到我的脚鸡眼上了,所以我就激动起来,甚至有一点生气。虽然如此,我们谈谈也好吧。就谈谈我的生活,这个光明的、有趣的生活吧……那么,从哪儿谈起呢?(思索了一会儿)有的时候,人常被一种念念不忘的心思萦绕着,比如说,就像一个人日夜在梦想着月亮那样;我也有这种念念不忘的心思。一个思想,日夜地在折磨着我:我得写作,我得写作……我得……一篇小说几乎还没有写完,却又必须开始写一篇新的了,接着是第三篇,再接着是第四篇第五篇……我接连不断地写,就像一个旅客马不停蹄那样。我没有别的办法。请问你,这里边可又有什么美的和光明的呢?啊,这是一种荒谬的生活呀!你看我现在和你闲谈着,我的情感激动着,可是我没有一分钟不惦着我那篇还未完成的小说。我现在看见一片浮云,很像一架三角钢琴。于是我心里就想:应该在我一篇小说的什么地方,描写出一朵像三角钢琴的流云在徘徊。这里不是有金钱草的味道吗?我赶快就在我的记忆里归了类:香得叫人头晕的味道,一种寡妇们欣赏的花,要用在一个夏夜的描写里。咱们两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尽快地记住,赶快把它们藏在我的文学供应库里,一旦有了机会好去利用。我等工作一完,就急忙跑去看戏,或者去钓鱼,为的是在那上边找到一点点休息和遗忘。可是呀,好!我脑子里已经又觉得有一个沉重的炮弹——一个新题目,在翻滚了。它把我推到桌子跟前,逼着我写,又不停地写起来了。永远是这个样子。我放不开自己来休息休息,我觉得我是在吞蚀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丽的花朵里的花粉一齐用尽,在把我的花朵一齐采下来,并且践踏着花根,来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供奉一刹那的花蜜啊。恐怕我是疯了吧?难道我的家庭和我的朋友,他们也真的拿我当一个正常的人吗?“你正在写什么玩儿啦?你要给我点什么读读呀?”听见的永远、永远是这种话。我觉得仿佛所有这些关切,这些称赞和这种崇拜,都是谎话,都不过是像对付病人似的拿来哄骗我。我有时候真害怕呀,怕他们会偷偷地从我身后走来,一把抓住我,把我像波普里辛一样送进疯人院去。从前,即使是我最好的岁月,我的青春岁月,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我,也是真正痛苦已极的日子啊。作为一个渺小的作家,特别是在背时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笨拙的、愚蠢的、肤浅的;他的神经是紧张的、痛苦的;他没有法子不在文学艺术界的圈子外边徘徊,没有人承认,没有人注意,他真怕见到人。他像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客。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读者,在我的想象里,只觉得他们是怀着恶意的,不相信我的。我怕观众,怕得要命;我的每一个新剧本每次上演的时候,我都觉得观众里边,棕头发的在起着反感,黄头发的却冷冷地无动于衷。这有多么可怕呀!我所经受过来的是多大的一种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