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第12/25页)

妮娜:请允许我说一句吧,难道灵感和创作就不能给你一点崇高的愉快的时刻吗?

特里果林:是的。写作的时候是感到快活的……而且校对自己作品的大样,也是快活的。但是作品刚一出版,我马上就讨厌它了;我觉得它写得失败,觉得它的最大错误,是我完全不应该写它;于是我对自己就起了满腔的愤怒和憎恶……(笑)可是读者呢,他们就发表意见了:“写得多好呀,写得多有才气呀!……写得真好,但是,离托尔斯泰还远得很呢!”——或者还要说:“这是一个好作品,但是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比这还要好得多好得多。”而今后呢,一直到给我立墓碑的时候为止,我的作品恐怕永远是写得好,写得有力气,有才气,写得好,不会再多一句了。等到我死后,我的朋友们,经过我墓前,将会说:“这里长眠的是特里果林。他从前是一个好作家,但是比不上屠格涅夫!”

妮娜:请原谅我,我不想了解你了。很简单,是成功把你毁了……

特里果林:什么成功啊?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满意过。我不爱这个作为作家的我。最坏的是,我生活在一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我时常不懂自己所写的是什么……我爱像这样的水,这些树,这片天空;我对大自然有感情,它在我内心唤起一种热情,一种不可抗拒的写作欲望。但是我不只是一个风景描写者呀;我还是一个公民,我爱我的国家,爱我的人民;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我就有责任谈谈我的人民,谈谈他们的痛苦,谈谈他们的将来,谈谈科学,谈谈人权和其他等等问题。于是,我就谈这一切,加快速度写,四面八方也都鞭策着我,催促着我,甚至生了我的气,我像一只鸭子被一群猎犬追逐着似的,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往前跑,可是越跑越觉得落在生活和科学的后边,就像一个乡下人追不上火车似的。结果,我觉得我也只能写写风景,要写其余的一切,我就写不真实,就虚假到骨子里了。

妮娜:你工作得过多了;你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欲望去认识一下你的价值。你尽管不满意你自己,但是在别人的眼里,你是伟大的,了不起的!如果我是你这样一个作家,我就要把我整个生命献给千百万人,而同时也完全会知道,要叫千百万人提高到和我一样,才是他们的唯一的幸福;那么,他们就会推动我奔向胜利了。

特里果林:啊!胜利!可我不是阿伽门农吧,嗯?

他们都笑了。

妮娜:为了得到作为一个作家或者作为一个演员的幸福,我情愿忍受我至亲骨肉的怀恨,情愿忍受贫穷和幻想的毁灭,我情愿住在一间阁楼上,用黑面包充饥;自知自己不成熟的痛苦,对自己不满意的痛苦,我都情愿忍受,但是同时呢,我却要求光荣……真正的、声名赫赫的……光荣……(双手蒙起脸来)我的头发晕……哎哟!……

房子里,阿尔卡基娜的声音:“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

特里果林:叫我了……打点箱子,一定是。但是我可真不想走啊。(望着湖水)这里可多美啊!……真正是乐园的一角啊!

妮娜:你看见对岸那座房子和那个花园了吗?

特里果林:看见了。

妮娜:那是我死去的母亲的产业。我是生在那儿的。我在这片湖水边上一直长到这么大,这片湖水里的最小的小岛,我都清楚。

特里果林:住在这里可多美啊!(看见那只海鸥)这是什么?

妮娜:一只海鸥。这是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把它打死的。

特里果林:这是一只美丽的鸟!毫无疑问,这一切都不让我走。那么,就尽力去劝说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叫她留下来吧。(记笔记)

妮娜:你在写什么?

特里果林:没有什么重要的……忽然来到的一个念头……(把他的笔记本藏起来)为一篇短篇小说用的故事:一片湖边,从幼小就住着一个很像你的小女孩子;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一片湖水,也像海鸥那样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来了一个人,看见了她。因为没有事情可做,就把她,像这只海鸥一样,给毁灭了。

停顿。

阿尔卡基娜出现在窗口。

阿尔卡基娜: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你到哪儿去啦?

特里果林:我来了!(一直回顾着妮娜走去;走到窗口,向阿尔卡基娜)什么事?

阿尔卡基娜:我们不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