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65/78页)

“完全不是恐惧!我是逃避了爱情。可笑,唉,多么可笑啊!”

我往上提了提老往下掉的裤子,赤裸的双臂在胸前交叉。很为运动衫下面钻出来的皮肤斑点感到难堪,可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偷来一件有领口的汗衫。

“有六年的时间,我是天主教徒,波兰人,学会了各种戒条,按时去做弥撒,去忏悔。母亲是在特莱布林卡集中营遇难的,在那之前,她给过我祷告用的书籍。到今天我还记得她写的留言:‘给亲爱的女儿雅宁卡,第一次圣餐式之日,妈妈’。我当时的名字和现在不一样。因为我长得不像犹太人。”她说这话,有几分得意,在我的目光里寻找对她的肯定。

她确实不像犹太人。她的头发金黄、蓬松,脸宽,有一点平。只有深蓝色的眼睛显出令人不安的乳白色。

“你真的像是雅利安人啊,”我赞许道,她的目光闪耀出谢意,“难以置信。爱情在哪里呢?”

“有爱情,因为我真的恋爱过,爱上了一个天主教徒。他是共产党员,不喜欢犹太人,”她抱怨得天真,“他十分爱我。我不能对他说谎。真的,我怎么能呢?”

我凝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中表示同情,表演得很好。

“德国人刚走,他就参军了。顺便说一句,那是在谢德尔采。我用军邮给他写了一封信,就逃走了。很容易,唉,多容易啊!”

“也没有等到他回信?”我感到惊奇。

“我怕他写回信……”她停顿一下,“他像右倾反犹派青年一样。我……真的不能说谎啊!不愿意!情愿人家叫我犹太佬,情愿波兰人躲避我!”

几个男人从旁边跑过去,碰了我们一下,消失在走廊拐角处。院子里传来高昂的呼叫声。

窗口进来的烟钻进楼道,一根一根细长带子似的贴在顶棚上,像蜘蛛网。

“我很理解,”我轻率地回应,勉强控制住了下巴的颤抖,“你很勇敢,恐惧带来的勇气。但愿我能像你一样。”我一口气连续说出:“去散散步,好吗?到这个营地的外面去,那里有松树,释放出春天的气息,我也还哪儿也没去过呢。也许是怀念广阔空间怀念得要疯了吧,我愿意步行到东方去,或者到西方去。但是,放弃收集到的书籍,又舍不得。不过,和你在一起,”我亲切地紧握她的手一下,“我走不远的。不安全。”

我皮鞋发出的声响更活泼了,我一只手提着裤子,干燥而扎人的布料像荨麻一样讨厌。楼道里已经传来盘碗的叮当声。午餐时间到了。胃里翻腾,像牙疼似的。院子里也传来呼叫声。人们又在楼道里奔跑,拥挤在门口。那儿大概有什么事发生。

“明天,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姑娘松开手,说,“谁知道到哪儿去呢?在一个营里逗留一天,在第二个里逗留一天……永远都是陌生人。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厌腻!”突然几乎又像耳语,“一说到巴勒斯坦去,我就害怕得发慌。我跟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我是单独的,私人生活中的犹太人——是的!可是,在犹太人村庄生活,挤牛奶,养母鸡,再嫁给一个犹太人吗?不,不!”她高声呼喊,好像是我让她这样似的,“我也许会逃跑去读书。但是这样也好,那样也好,你我永远不要再见面。不,”她果断地强调自己的思想,“永远也不要见面。很遗憾啊。也许我会爱上你呢?”她觉得我的目光有趣,微笑了一下,“你会听别人说话,和罗麦克一样。就是谢德尔采的那个。”她简短解释了一句。

我拉住她的手臂,猛地转过她的身子对着我。她突出的胸部几乎碰到我身上,我浑身血液顿时沸腾。

“永远不再见面!”她挑逗似的说,嘴角颤抖,“但是……”她拉长调子,“这样更好。”

我放开手,感到扫兴,可是这时候,她却靠紧我的手臂。

“你说散步,什么时候?”

“午饭后,好吗?”我低声回答,表示同意,“换岗的时候容易一点。去吧。”

又有几个男人跑过楼道。最后面的一个回头,招呼我们,气喘吁吁地大声嚷道:

“走,看看去!镇压行动!军队带着卡宾枪!”说着咚咚咚地顺着楼梯下去。

姑娘没有回话,径直奔向房门,我在后面追赶。我们走到院子里。人群在门口走动。大群大群的人退到广场中部,乱哄哄地向两侧分开,因为像水上行船一样的吉普车开来,上面站着士兵,美国人,晃动着卡宾枪,威风凛凛,很吓人。突然,第一辆车发出开枪的声音。人群像受到惊吓的鸭子一样乱动乱挤,报以敌对的呼吼,却又立即安静下来,奔向军营里的草窝。全部窗口立即挤满受惊吓的人脸。从指挥部门里走出副官,一看见车上的大兵,他就发呆,然后默默地后退到台阶上,而大主教正十分威严而显赫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