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67/78页)

编辑挤到了中间,盛出两大碗冒热气的肉。递给了我一碗。

“接着,吃吧,长胖点!”他说话简洁明快。用词造句的水平趋于完美。他有一点聋,和原来在比亚韦斯托克的一个记者住在一起,这个记者是个完全的聋子。他们那间房子里充满一种不安的嗡嗡声,像乱飞的牛虻似的。

我把羹匙慢慢插进马铃薯烧牛肉,细心挑肉。我已经不是饿得饥不择食了。因为格仑瓦尔德战役,分给我们每个人一升马铃薯烧牛肉,加了调味汤汁。

“你知道,我就喜欢待在屋子里面。”我对编辑说。他把打字机和油印机推到窗户前面,舌头发出声响,准备享受美食。我接着说:“可以把书都摆出来,夜里把裤子挂在椅子上,在床上睡觉。一个人待在屋里呀,那才叫舒服呐!”

“或者两个人!”编辑粗声道。

“跟第二个人?”我咧着嘴说,感到厌烦。

“我的意思是跟一个姑娘。你和一个女的搭话,我看见了!”

“有什么奇怪的呢?熬过了集中营,也该这么着了吧?”

编辑是在一九四四年华沙起义之后被关进集中营的,就在婚后不久。

“也许我会和她逃到西方去。”

他放下羹匙,翻着眼睛看我。

“嘿,你看,”他开玩笑说,“你就知道逃跑!狗崽子,诗也不要了,书也不要了吗?你不怕外面的世界吗?要是挨饿怎么办?”

我感觉受到羞辱,推开饭碗,把脸朝向窗户。在碎裂的玻璃上,阳光化成彩虹一般的、孔雀翎般的色彩。

“喂,别泄气。”编辑站了起来,抚摸了我的脸一下,“上帝啊,我跟你在一起。我这个样子,是你造成的嘛。这次抢肉行动,你参加啦?”

“参加了。”我很不情愿地嘟囔,“你可以写文章。一定引起轰动的!”

“发生真正轰动的事,是用不着媒体的,我亲爱的小青年。何况,托卡莱克神父是不会允许报道的。因为我们是政府的报纸!”

他掰下一小块面包,蘸了点肉汁。

“你逃跑成功了?”

“当兵的放过了我。会英文走遍天下。我对这些美国牛仔说,我是普通人,偶然到了那儿,又说了说自己的经历。他们连连点头,有一个还向我伸出手来。你知道斯泰芬吗?”我问,“在集中营当营房长的?”

“那个癞货吗?我就在他那个营房里,最狠毒的。”

“一个恶棍,”我说得刻薄,“他打人,为党卫队效劳,就是要当室长,要戴上袖章。把他派到小分队的时候,他是无精打采的。做样子连三天也没有顶下来。不是当狱卒的料。”

编辑连连点头。他倾斜饭碗,喝了里面的汤汁。

“可以说,”在喝完一口之后喝第二口之间,拉长声音,带着维尔诺口音说,“你有点不喜欢他。”

“但是他善于随遇而安。大家骂他恶棍、匪徒,特别是骂他上校。他说,是的,为了这些上校和指挥官,我是打过人,偷过东西。但是,今天,我不是不打、不偷了吗?我要是不帮助他们,他们早就死在集中营里了。他这话引来一阵嘲笑乱骂。”

“听说没有把他圈起来。”

“第一上校让他选择:或者在地下室牢房禁闭,或者驱逐出营。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大主教一直听着。斯泰芬搂住那个德国女人,向她道歉,带着她一起离开了集中营。”

“当着大主教的面?真是个下流的东西!在他眼里,整个军队都是可疑的。”他舔干净羹匙,用纸擦干净饭碗,随手把废纸扔在窗外,把饭碗放在柜子里,把柜子稳妥关好,用手绢擦了嘴唇,把手绢放在衣袋里,把窗下的打字机放到原来的地方——这才算做好出去的准备,说:

“走,到剧院去。有两张票。亚努什,”他指另外那个人,聋子,“到上尉那儿去打桥牌去了。有一个人从第二团部来了,也许把咱们带到意大利去。可是得守秘密。因为所有的人都想到那儿去。他们在那儿打牌,是雷打不动的。大主教动不了他们,连大检查也动不了他们。”

于是他拿走我手里的书,把我推到门外,又打量了我一遍,似乎有点疑心。他不喜欢有人悄悄地把印刷品拿出去。他细心把门锁好,又敲了敲邻居的门,然后投入烟雾之中——烟雾在关好的窗口盘旋,像浓密的羊毛似的弥漫于房间。肮脏的地板上有几个碗,碗里还有没吃完的马铃薯烧牛肉,一定是留着晚上吃的。编辑把钥匙扔在桌子上,一句话没说,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