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69/78页)

“走,”她蓦地不耐烦起来,推开我的手,“跟我走!喂,跟我走!我害怕巴勒斯坦!”

沥青路蜿蜒穿过森林,到达栽种了杨树的河堤。

“尼娜,你看,”在森林边缘,我打破沉默,拦腰抱住她,“德国人是怎么生活的。我也想那样生活,你明白吗?没有集中营,没有军队,没有爱国主义,没有纪律约束,正常而自然,不是做样子给人看!不要大锅里的清汤,不必考虑波兰。”

“所以嘛,”尼娜接过我的话,“跟我一起到西方去。我是真正自由的。”

“波兰那小子呢?”

“我会忘记他的。”

“可到现在不是还没有忘记吗?”

“没有别人,所以还没有忘记。”

“真的没有?”

“和我一起离开波兰的那些人,”沉默片刻之后,她颇费思量地说,“都是陌生人。可以离开他们。你跟我去布鲁塞尔吧。我一个姐姐在那儿,嫁给了一个富有的比利时人。我要去学医。”

脚下的沥青发烫。头上高耸的杨树摇曳,树冠接触到了军营的红墙和塔楼。绿阴掩蔽红墙,却留下光点,像成熟的苹果,像长桥一样飘浮在城郊民居屋顶上面,淡蓝色的轻烟将其染成玫瑰色,像是丝绸飘带。

“尼娜,跟我一起留下吧。”我说,出其不意地,“我在这儿一无所有,但是我会有出头之日的。有好朋友帮助,有我离不开的书籍。我一直在收集图书,你知道吗?我怕冒险,我目睹过太多的死亡,所以不能再被人打死。让别人冒险去吧,为什么又是我?我有什么权利呢?”我打住了,在脑海里寻找为我服务的权利,“没有!你明白吗?没有!”我压低声音,凝视她的脸,似乎是在寻求同情,“如果你我离开这里,是没有人给咱们东西吃的。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那些戴白钢盔的黑皮猴子都可能抓走咱们,不知道送到哪一个集中营里去,把咱们饿得半死不活的。”

“我不害怕。”尼娜干巴巴地说。

“可是脚底下从来就没有一片立足之地!”我说了这么一句,又想找一个比喻,“就像树没有根一样!要干死的!”

“所以你要回波兰,”姑娘放大声音说,我刚要为自己辩护,她就鄙夷地撇嘴,“你跟我好,只好一天,你跟所有男人一样。”

“所有男人?”我牙缝里冒出来一句。

“就是,所有男人!”她大喊,跺了一下脚。我立即抓住她的胳膊。她猛地挣脱,恶狠狠地说:“认定我是犹太人的所有男人!你看见没有?”她拿出一个口哨形的护身符,手指头哆哆嗦嗦的,“你一直也没问过我这是什么,跟别的男人没有区别。告诉你,这是摩西十诫板,希伯来语的。是它,把我和犹太人联结在一起的。可是,现在,我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波兰人。他们把我从波兰扔了出来。对犹太人,我又反感。我想,还有其他人群。可是,你不是一般的人,你只是波兰人。回你的波兰去吧!”

“回你的波兰去吧!”一个声音突然从脚底下蹿出来,像一只鸟儿似的,吓了我一跳。

在长得挺高的有点金黄色的草丛中,露出一个剃光头发的小脑袋。斯泰芬从地上爬起来,给姑娘行礼。“回你的波兰去,”他重复,“跟我来。我是步行的。”

“步行?可真是个苦命种地的。”我粗鲁地接过他的话,“那个德国女人呢?”我四下里观望,表示怀疑。

“钻进小树丛里去了。喂,我把她送回家去吧。”他用手理了一下头发,“多好的姑娘。你跟我走吗?”

“你知道,我想走,可是……”我犹犹豫豫的。呢子制服弄得全身燥热。因为光线强,斯泰芬直眨眼,眼睛向上翻着瞅了我一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手指头摆弄一根细长干树枝,嘎巴一声折断了它。

“你那几本书,破书烂本子的,”他苦笑一下,“你想告诉我书的事吧?还有就是路上怕挨饿,还有,一切都会走上正轨,是吗?可是我要告诉你:你是女色缠身,兄弟。你在渔猎女色,渔猎,怎么样?”他龇出牙来,像狗一样,还把一只手放在有黑眼圈的眼睛上,“除了这个犹太姑娘,你还有什么?”

“回营里去,”尼娜柔声说,“你……你……你……”她攥起拳头,下巴痉挛地抖动,“你,就像党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