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71/78页)

她倒下的时候脸碰在一块砖头上。在她紧缩、潮湿、沾满鲜血的上嘴唇上,趴着一个绿头大苍蝇。阴影惊醒了苍蝇,它嗡的一声飞走。唇下露出没有血色的白色牙齿,突出的眼睛像僵硬的果冻一样浑浊。做出保护动作的痉挛收拢的双手,沉重地落在石块上面。温暖生命最后的标记,气味浑浊的血液,在掩蔽过分丰满胸部的上衣上浸淫出一个很大的斑点,又洒在衣襟上,像铁锈似的。口哨形的小护身符偏向颈部一侧,在细项链上抖了两抖就悬在那里,静止不动了。我拿开遗体头部下面一小块有尖角、不舒适的砖块,梳理一下尼娜的头发,把头部放在柔软的细沙上面。跪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掸掉裤子上的灰尘。一圈专注和沉默的脸在我上方挡住了光线。我用双臂费力挤过不情愿后退的人群。放我过去之后,他们更靠近了,围在遗体上方。

大院子里面,抛弃在地上的盘子饭碗下面冒出火苗和浓烟。风呼呼地把烟卷起,像麦秸似的,把烟吹到墙外。从顶楼上投向火堆的木板在空中坠落,无声无息,在黑糊糊的窗口背景下落地时发出骇人的声响,地面上升起一道灰尘柱子,在地上旋转,又落下。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单调、压抑的说话声,似乎就来自墙外。从居民房舍当中,从路旁栽种着法国梧桐的街道,从车库(包裹了帆布的大炮炮筒从中伸出)拐角后面,蹿出一辆挤满了士兵的、很小的、可笑的吉普车,它在树木当中钻过,冒出大团黑烟,掀起灰尘,车轮轧进泥土,刹车,吱扭一下子停住。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都这么喊叫?”②③原文为英语。

美军中尉斜过身子问司机。司机只耸了耸肩膀。我感到惊奇,看了军官一眼。在周围的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尖细,令人厌恶,像撕开一块布的声音。军官看到我的目光,眨了一下眼,撇了一下嘴。他一只脚从车里伸出来,在犹疑中摇晃着。阳光闪耀,照在他古铜色的、擦得锃亮的短帮皮靴上。两个士兵膝盖上摆着自动手枪,坐在后座上。司机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撕去红色包装条,倚在座位靠背上,跟同伴分享。他们点上香烟,一道细细的青烟在他们脸上飘浮,被风吹散,消失。我慢腾腾地向前走去,到了汽车跟前。

“你会说英语吗?”②中尉快速地问。他游移不定地嚅动下巴,好像在憋着劲儿似的,接着又开始咀嚼。

“会。”③我点头。我的声音在头脑里轰响,好像是在一间空荡的大厅里,连我自己都哆嗦了一下。我看着这个军官,不像是看着一个人,而是看着一个远处的冷漠的物体。

人群密密实实遮蔽了姑娘的遗体,但是立即把目光转向士兵。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挂着听筒似的。突然,人墙移动,分开。

“出什么事了?”②③④原文为英语。中尉有些激动,问道。他鞋底触地,看起来,他是从车上跳下来的。“是谁侮辱了这些人?他们为什么大呼大叫?出了什么事?”

肩上挎着枪口朝下的卡宾枪的士兵从人群中走出,在他身后站着那两个一直抽烟的士兵。但是,在前面的那个当兵的开口说话之前,我抢先对军官说:

“没出什么事,先生。”②我轻松一挥手,鞠了一个大躬,让他放心,“没有出什么事。刚才你们的人擦枪走火打中了集中营的一个姑娘。”

中尉从车里跳下来,像突然放开的弹簧。他的脸色通红了一阵,又变白了。

“我的上帝啊。”③他说。他嘴里一定是突然变干了,所以皱着眉吐出了口香糖,那个玫瑰色的小疙瘩在路上的尘土里变成红色,“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④他双手抱头。

“在这儿,在欧洲,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我用冷淡的口气说,“德国人对我们开枪,开了六年,现在你们又对我们开枪,有什么区别?”

穿过地上的尘埃,就跟趟水走过水浅的小河一样,我眼观前方,迈出沉重的脚步走向军营的深处,去收拾我的图书、我的杂物、我的晚餐。晚餐一定已经发下来了。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样,宁静在两只耳朵里突然被碎裂声打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对着姑娘的遗体,人群紧紧围成一圈,一直盯着那几个当兵的眼睛,狠狠地咒骂:

“盖—世—太—保!盖—世—太—保!盖—世—太—保!”

士兵大厅变成一片瓦砾。桌子和地板上都是打碎的瓷盘子的碎片,在黑暗中像刮掉了肌肉的干枯骨头似的泛出白色。从床上拽下来的草垫子悬挂在地面上,微微摇动,就跟被打死了的人似的。敞开的橱柜里,像被豁开并挖掉内脏的腹部一样,流出破旧衣衫,被踩得乱七八糟,散落在地面。脚下践踏着被撕烂的书籍,发出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地下室的、尸体特有的气味,似乎这些破旧衣服、草垫子、瓷盘子碎片和散乱书籍因为被抛弃、被破坏而腐烂着,而继续解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