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73/78页)

他在床上坐了起来,似乎想站起来。但是用毯子只能盖住女人蓬松的金色头发,他又叹息着躺在床上,一只手伸到毯子下面。

天空五彩缤纷。火箭的喷泉随着微风飘荡,又像燃烧的水点落入黑暗的底层,或者在天上散开消失。在静止不动的天空背景上,军营红色的屋顶像鬼魂一样变幻,而天空则一次又一次地刷上了蓝色的汁液。

“他们正上演格仑瓦尔德,”我对中尉的儿子说,“明天还要重演。你觉得明天不演出了,可惜。”

“唉,太遗憾了,”他的声音抖动,像患哮喘病似的,“让他们抓她吧。我是需要她,怎么了?也许我应该拉着她到棒小伙子们那儿去,坐在阁楼里。那儿有秘密的地方,连魔鬼也找不到的。他们一结束行动,就出来。好,等着下一次!”

“要把人运到科布格去,”这个吉卜赛人回应,“我病得厉害,怎么去呢?也许不带我去吧?你会英文,你求求牛仔们,好不好,塔杜施先生?”

他掀开毯子躺着,呼吸沉重,像要咽气的动物一样。他眼睛盯着我,里面反射出火箭的火光。在他黑黑的、消瘦的脸上,那一双眼睛闪烁得可怕,好像坟地的磷火似的。

“你怎么想的,以为我以后要去干盗贼吗?去达豪集中营以后,我没有把你毒死,真遗憾,省得你今天找麻烦。”我表示蔑视,中尉的儿子嘿嘿嘿地笑,在床上打滚,“我必须躲过这次送人行动。以后在这个营里找个差事,管管伙食、当个秘书什么的。”我补充说,口气轻松多了,“还能干什么呢?”

“快去看格仑瓦尔德节目吧,”中尉的儿子提醒,“节目完了以后,你快回来。我要去炖肉呢。”

我从桌子边起身,踢开地上的书,摸到门口。门从另外一面打开,从走廊的黑暗处,在黄色火箭的光照下闪现出一张消瘦而灰暗的脸,嘴半张着。火箭飞到下面,而他闪光的眼镜框呈现出玫瑰色的微光。

“教授,是您!”我发疯似的大喊,把他带到了桌子旁边,“您在找我吗?”

教授还穿着蒂罗尔式的皮衣服。彩色的影子在稀稀落落长了几根黑毛的白色膝盖上划过,又照亮了巴伐利亚式上衣,闪过人脸和天花板,消失在窗户外面。

“是在找您,”教授说,“我应该在您的身旁。我想为您在营火旁边找一个好地方。马上要开始了。您到哪儿去了?”

他拍了一下膝盖,伸手摸摸衣袋,手指头整理一番被压扁、揉碎的香烟,在嘴里点着,令嘴唇变红,在脸的凹陷处有微光反射。

“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轻声说。我低头看着地板。地上扔着木刻画,从欧伦斯皮格尔英雄的、快乐的、值得赞扬的功绩故事里撕下来的,裸露上身的姑娘在墙角下弹吉他。“在营里什么地方转悠。不是反正都一样吗?在这儿!在送人的前夕?明天就再也见不了面了。”

“地球太小!”教授大喊,一面吸着香烟。一个松散的烟团闪耀出玫瑰色的鼓肚子,露出蓝色的脊背,在天花板下面散开,“当然要见面。不在那块草地,就在另外一块草地。”他返回自己偏爱的观念,“只不过……”半句话,欲言又止,“他们开枪打死了她,”稍停之后,他说,扔下烟头,“在大门旁边开枪的。她散步去了。”

“你的那个邻居吗?”

“就是从皮尔岑来的那个,我家乡的邻居。我那年九月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呢。从前,我有时候给她买点心吃。你知道,就是那种带奶油的,还加了一个草莓。”他瞧了我眼睛一下,不知道我是否回想起来了。“我和她父亲是同事。”他补充说,“现在,你看,”他手掌拍在我肩膀上,“她是一个大姑娘了!我已经差不多到手了,已经触手可及了——唉,真是不幸……”

我又掏兜,在兜里乱摸,什么也没摸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两只手支撑住头部。

“多么不幸!”他像说梦话似的重复,“怎么办呢?”他沉默,点头,“走,去看看格仑瓦尔德!”他决定。

“是我跟她在一起的,在森林里。”我突然自言自语,“他们当着我的面对她开枪。你却对我说格仑瓦尔德……”

我从床上站起。教授抬头,费劲地站起来,像是从水里走出似的摇动了一下,拉住我的手。在连接背带的环子上刻出的青铜小鹿,在火箭的照射下,好像活了起来。教授消瘦的脸上,各种光线混合膨胀,红绿交替,一起向上移动,到达天花板下,而取而代之的玫瑰色、蓝色和黄色的光线则降落在下颚、嘴角、眼睛下面、耳朵弯曲处,就像在绘画肖像上那样。教授的脸上舞动着彩虹的全部颜色,从中间开始,膨胀,面颊鼓起,像透明的变幻的气球,教授似乎因为光线而窒息了。突然他吹口哨似的吁出一口气来,大张开嘴,发出巨大的、呼吼似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