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62/78页)

“是谁给了他们在营房里睡觉的地方?干净的床架,干净的毯子,厚实的垫子?这还不够啊?在劳役分队里他们能活下来?”

“他们要是死光了,空气也净化了!”我顺着他的意思说,望着他,挺有意思:斯泰芬,原来的同事,比尔克瑙的医务员,党卫队小分队的听差和使唤小子,有一次,因为我给他让路不够快,就挨了他一个大耳光;后来他在最富的、有特权的营房当了营房长,从那个地方,大锅的汤、几十个几十个的大面包流向整个集中营,换回来香烟、水果和肉类,供给营房长——就是这样的一个斯泰芬,现在竟自吹自擂,说拯救了几个波兰起义军官的性命,而这些军官,却恩将仇报,连汤也不让他喝饱。

“你还记得那个上校吗?”他拉长声音说,很苦涩的样子,“有人给他弄来一个磨咖啡的小磨,他又从什么人那儿弄到了一点小麦,就坐在床上,没有什么,就是一个小磨,要做饼干。这时候,你知道,世界翻了天,党卫队的大炮退进集中营,一些女人乱闹起来,周围的村庄一片大火,农民拿着大刀去救火,美国人来了,都疯了,四海一家,战争结束!那个家伙,他的小磨和饼干,都飞进了茅房。可是现在,竟变得牛气烘烘的,像……”

我举起双手。斯泰芬感到难堪而住口。我趁机激情朗诵:

等级制度正在建立,

兄弟终于认识了兄弟。

上校老爷来自库里亚特,

为磨面推起小石磨。

因为得到第二碗汤水,

感觉到权力可以扬威。

我,我已经能够效力,

给什么饮食都可以。

上校老爷,目的明确,

上校老爷,磨面勤快!

功绩一件一件连续,

我们为你创建连队。

打赢每一场战斗,

有四升稀汤犒劳!

“就是这样,你说得对,斯泰芬,”我赞赏道,“这是我的诗,中尉先生。好不好呀,啊啊啊?”

中尉已经扣好最后的一个扣子,他一双镇静的眼睛瞪了我一下。

“佩服你,一个知识分子,”他苦涩地说,“在这样的时刻,拿出这样愚蠢的货色。这是应该重视的事,不能无理取闹!无理取闹会毁掉我们的!我们会因此灭亡的!”

“在卡廷森林里吗?在卡廷吗?妨碍中尉先生了吗?”斯泰芬凶狠反扑,站在中尉面前,“中尉先生读了不少书,喝了不少汤,玩了不少德国丫头,现在呼吁团结。在卡廷森林里吗?怎么的呀?”

“是啊,是在卡廷,你这个杂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你亲爱的东方同胞,你的波兰,那条烂臭的爬虫!”中尉突然发作,也走近桌子。干瘦的手指头抠进黑桌面,指甲都冒出血来。

“怎么,你不喜欢波兰,是吗,不喜欢?中尉先生想换个国家,去扛国旗,是吗?让你儿子寄来半夜偷的羊,去玩丫头?让你们重建波兰,太恶心了!”

“你回你的老窝去,去!”中尉咬牙切齿地说,他发白的嘴唇颤抖,“没有人拦着你。你根本就是个特务!”

“你用不着害怕,我走,”斯泰芬得意地拿腔拿调,“我有时间。让我再看你一眼,我要记住你。我走,我要等着你,嗯,等着!”

少尉科尔卡沉重地坐在床上,垂下两只脚,把尘土和麦秆撒在我床上。他用手对我表示同意,兴致不错,好几次敲打太阳穴,假装像傻子似的低头。黑脸吉卜赛人枕着红罂粟枕头,肚子疼得直哼哼。我对科尔卡微笑了一下,摇头作答,好像试试看是不是有水在里面咕噜咕噜响。

“回那个波兰去,回到那些波兰人那儿去吧!卡廷的事,是他们干的,去吧,去吧。”中尉呼喊,因为激动而脸色发紫。

中尉抓住了桌子,哗啦啦把它推翻,一步跳到斯泰芬脖子前面。

在大玻璃窗和新剪下来的绿树枝装饰的大厅里,响起银铃的声音。大厅前面聚集的人群向中间走去,同时,在有红白两色装饰的典礼大门处,身穿紫袍的神父,在一群身穿黑衣和绿衣的神父紧密簇拥下,也正好走向大厅。

“嗨,你们住手!”我厉声呼吼,跑过去帮助科尔卡为两个大打出手的家伙拉架,“你们别打了,龟儿子们!大主教来做神圣弥撒了!”

大主教从祭坛转身,在他的脚下,在椅子扶手之上,露出军官们白发苍苍、闪闪发亮的头部。在第一排军官当中,像雕像一样伫立不动的是委员会主席。他公牛头似的大脑袋,头发剪得很短,从雪白的、剪裁得像斯沃瓦茨基式的领口里钻出来,毕恭毕敬地面对祭坛。远处,隔着一个上校,有一个演员落座。他身穿偷来的便装,太大也太僵硬,感觉很不自在,不安地转身,眼睛面对观众,好像要问问题,撅起嘴来,两边肉脸蛋子耷拉下来。旁边,一个女歌手身穿胭脂红色衣服,稳稳坐在座位的青铜色绒布上。关于这位女歌手的传言是,在战争结束之前的饥饿日子里,整个达豪集中营都跟她相好。现在呢(传言有续篇),这个演员跟她相好。她膝盖上放着一个美国的硬纸头盔。第一上校,就是集中营的指挥官,跷起腿来,旁若无人地咀嚼口香糖,美发油怪怪地闪闪发光,呆里呆气地直瞅女歌手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