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60/78页)

“波兰军官领导波兰步兵为祖国争光的时候,波兰步兵走得很好。”我大声说着,从窗台上跳下来,后背热烘烘的,好像有人用烧热的针一下一下地扎我似的。在集中营里六年,走步总是五个人一排,现在,刚休息了两个月,他们又在走步,为了上帝和祖国的荣誉,是四个人一排,代替组长的是军官。军官善于训练走步,却不会禁止厨子们把吃的送给犹太女人——我补充说,眼睛冷漠地望着天空。

“我如果理解得正确,你就用棍子杵我一下。”少尉嘟囔着抱怨,他正在阅读关于卡廷惨案的德文书;从鼻子上摘下角质眼镜,他冲我眨了眨近视的显得没睡醒的眼睛。他坚持穿一条又紧又小的短裤,以便展示出他结实发达的肌肉。他从头到脚全身都盖满了文身图案,但是都已经褪色,像沾满灰尘的陶制盘子。在右边大腿根部画着一个粗糙而歪斜的箭头,配有明确无误的红色文字解释:“女士专用”。

“谁在厨房值日,谁就得防止有人偷东西。少尉,你注意,看厨子是不是偷东西送给怀孕的犹太女人。”斯泰芬在门口说,他正在学英语,小声背单词。他把书扔在桌子上,大皮靴踏着石板地面走到窗前。“这些滑头女人又用煤做饭,”他把头伸到窗户外面,说,“厨房有电器、饭锅什么的,她们还缺什么?还要用小灶煮什么?明摆着,是为了当官的。大家都是集中营的难友、兄弟、伙伴,但只在做弥撒的时候是,一说到吃的,就不是了。这样的监管员当然会来事,要不怎么埋头看带插图的故事书呢?既然给上校拍了马屁,怎么能不一鼓作气也给少尉拍?”

我发出短暂而赞许的笑声。少尉在床上猛地坐起来,脑袋碰在上面的一个尖角上,他一如既往地咒骂,少不了与性有关的话,用手抚摸了一下少见的、发肿的青痕,厌恶地说:

“你这个布尔什维克崽子,我不碰你,你也别碰我。你要是不喜欢,就从军队里滚出去吧。”他的小奶头用两个文身刺出的耳朵和模仿眼睛的银色圆点装饰,像小兔的嘴似的痉挛地抖动,“她们偷东西,她们偷东西!没抓住,就别嚷嚷。好狗不叫唤,但是能抓、能咬。”

“那好,那好,你咬吧,少尉先生。你就是那抓人的狗。中尉拿绳子拉着你呢。汪,汪。”斯泰芬吼叫着,声音沙哑,恶狠狠地眯缝起小而突出的眼睛,神经质地歪扭的嘴唇后面像狗那样平整而白色的牙齿,在闪着光。

中尉慢慢起床。少尉科尔卡来了兴趣,也活动起来,把手从头下抽出。床垫子吱吱作响,麦秆散落在下铺上面。我皱了皱眉。

院子里传来载重汽车轰隆隆开动的声音,又突然传来大嗓门的说话声,只言片语,却又骤然中止,好像有人拿刀砍断了似的。

骤然的寂静惊动了吉卜赛人中尉,他哼哼着在床上坐起来。这个人,在被押送到达豪集中营时所在的车皮里,为争夺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我差点没有把他揍死。

“唉,你们,怎么不知好歹,又要打架了?”他拉长声音,好像要哭似的,“你们九死一生,还没有受够?可是我们的波兰人,我们的兄弟,老是愚蠢得很,想要用一勺子水淹死兄弟。”说完,把青色、消瘦的脸埋在红罂粟花图案的枕头里。这枕头是在一次夜袭中从农民那儿抢来的。几天来,他一直肚子疼,因为吃了生羊肉。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头病兽。他宁可病死,也不去医院,因为他记得道特梅尔根小集中营的医院。

中尉在床上死板地坐着,细心卷起床单翘起来的一角,这是这间宿舍里唯一的一块呢子床单。他手指头神经质地抚摸小腿,又抓起书来,啪啪翻了几页,愣愣地看了看卡廷森林大墓的照片。

“打不起架来。”我想着,感到失望,又从窗台往外看。

军营的石墙下面,狭窄的绿草地带上,有大堆腐烂的垃圾,发出的臭气充斥整个大院;垃圾堆之间,有发干发黄的弱小枫树生长着,在水泥地面的缝隙里还蔓延着开了红花的灌木。更高的地方,在小树和灌木上方,在一排一排邻近的窗口,绳子上都挂着各种颜色的内衣,粗绳子上挂着刚染了颜色的小木箱,直打转,让阳光晒干。

在贵人居住的一层,是一排威尼斯式大玻璃窗,下面沉入浓重的阴影,而上面沐浴在阳光之中——金色蓝宝石般的阳光。从一层以上的每一层,都冲出粗重的、赶不尽杀不绝的收音机的声音。

在外国士兵把守的大门外面,公路上汽车成行,自行车小溪般流淌着,不知疲倦;茁壮的法国梧桐树深深栽进土地,它们之间闪现着颜色鲜艳的夏日衣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