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8/78页)

“我不想凭什么、怎么度过今天这样的问题。”游击队员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回到妻子、孩子身边去,在世界上打仗早打腻了。以后总会比现在好吧?也许你愿意这样地活到老。”他苦笑了一下。

“举起镐头来,举起镐头来。”我警惕起来,“长官在沟上面站着呢,你没有看见?”

我们都装作没有看见他,正在奋力干活,同时还专心聊天。我把整铁锹的土高高地抛到了土垒墙墙顶上,费尽了力气。巴奇在我们上方停了片刻,背着手,就好像从高台子上往下看似的,在壕沟上面慢慢地踱步,高筒靴子黑亮黑亮的。他身披的一件士兵斗篷下摆也同样沾上了泥污。

“组长,组长,”他站在一群起义者上方,对我呼叫,“到这儿来!这个人为什么躺在地上了?他为什么不干活?”

长官把所有会说德语的人都称作“组长”。早先从奥斯威辛集中营来的人们觉得这很可笑,但是也让他们感到丢人,因为组长就是组长啊。

我沿着沟渠快步跑了过去。拐弯后面的壕沟底,一个老人弯腰坐在地上,就是那个穿了原来很雅致却沾了污泥的皮鞋的老头,他两手捂着肚子,正在呻吟。长官蹲在沟渠上方,从远处细致观看这名囚犯的脸。

“生病了?”他问。

他手里拿着用旧报纸包起来的一大块东西。

这位老年起义者苍白得可怕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大汗珠,闭着眼睛,眼皮一下一下地抖动。他一定很热,因此解开了领子,麦秸从怀里蹿出来,触到了他的脸。

“怎么了,老爷子?看,是不是甜菜疙瘩伤着您了?”我问,表示同情。

他的同伴,那个用牛皮纸遮身的,对我狠狠地扫了一眼,对巴奇长官结结巴巴地说:

“病了。他病了,病了。”他重复说,希望长官能听懂波兰语,“饥饿,您明白了?”

“嗯,是啊,明摆着啊,”我赶快把话说完,“他吃甜菜吃得太多了,现在肚子里疼得很。跟刚来的人一样,他不知道野菜有毒。又贪吃,又饿得难受,没有办法,长官。”

“甜菜?那边地里的?嗨,那很不好。藏在衣袋里了,对不对啊?”巴奇长官用手掌做了一个把东西悄悄藏在衣袋里的、国际通用的动作。

“这个道理,他就是弄不明白!”我很鄙夷地说,“他每天用面包换甜菜。”

巴奇长官点头,表示理解,从壕沟上——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的边缘——肃然望着这个起义者。老人的同伴,那个披了牛皮纸的人,十分激动不安。

“您告诉他,也许应该把这个人送到集中营里去,因为他病了,病得厉害。”

“病得厉害?”我说,感到惊奇,“那就是,这世界上的事,您见识得还少。他还能活到晚上。您是怎么了?还是个小孩子啊?您不知道,现在,连一个警卫也不会离开这儿的。您是第一次在小分队里吗?还有,赶快扒下那些牛皮纸,不然有人会来管您的。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以后您又要说我们不是好人,不关照您。”

我回到自己干活的地方。游击队员趁着长官注意这件事的时候,安静地蹲在壁龛里,巧妙地倚靠着十字镐。我拿起铁锹的时候,他从壁龛里出来,也摆出干活的姿态。

“那个老头子,是吧?”他不怎么注意这件事。

“甚至连今天晚上也熬不到了。”我回答,“这样的,我见过何止一百个。腿肿,腹泻,现在吃甜菜,胡吃海塞的。前景不妙。”

“又少了一个。不是我让他到这儿来的。他们既然开始干了,就可以继续保卫那个华沙嘛。”

“当然可以。后来,他们去奥斯威辛的时候,是没有人监督他们的。他们以为是去工作的。现在他们干活,倒像迫不及待似的。”

我没好气地把足足一铲子泥土使劲抛到土垒墙墙顶,连铁锹把都弯了一下。

“对于这个人,你有什么可惜的?有人愿意为德国人效劳,那就由他去。”游击队员说,“在奥斯威辛,他们大声说,他们不懂政治,还有的人夸耀自己有一个德国侨民表叔,在这儿又不满意,因为吃的给得少。六个星期前来的,就已经想要三盘菜汤了。”

“你今天吃得多,超过一份了吧?”我问他,很感兴趣。在特别激动的时候,吃是少不了的话题。

“我都吃了什么呢?”腊多姆城郊原来的游击队员回答,“昨天都吃什么了?早晨一份面包,面包还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