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7/78页)

“也是没办法啊。拿这么一个甜菜疙瘩,至少能把肚子撑满。快点啊,得干活去了。光在这儿东拉西扯的,我找了别人替我挖地呐。”

“给豆儿大的一块面包,要拿走一尺长的甜菜疙瘩,”罗麦克抓住了要点,“还是请您闲话少说吧。”

他拿过面包,放在壁龛里,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一块的甜菜,堆成一堆,表明没有克扣,这就是整个的甜菜疙瘩,都交给了老人;老人收起甜菜块,揣进衣襟,赶紧走了,拖着铁锹,消失在转弯后面。

这时候,罗麦克伸手到壁龛里,取出面包,妥当分成两小块,给了我一块。我俩开始咬嚼,细细品味,慢慢下咽。最后,罗麦克从衣袋里掏出两个压扁了的、枯干的小李子。他露出狡黠的微笑,扔给我一个。我一把接住了。

“注意,得有耐心,忍着到该吃的时候才能吃。早晨去岗亭领工具的时候捡到了这两个李子。即使是面包,我也会忍着留下来。换了你,立刻就吃了。”

“是啊,要是我,就吃了。”我表示同意。我们互相很了解,又接着按我们的办法干活。他拿十字镐,打碎从沟上土垒墙上掉下来的土块,我钻进壁龛,里面显然比光溜溜的壕沟暖和一点,也许是因为壕沟的上面有风,而在这儿,头顶上方有点泥土,像个屋顶似的。

“你知道,我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时候常常收到邮包,收到炼乳一下子就喝光,”我像说梦话似的,“从来不分给别人。在这儿,我的份饭,我也是一下子吃光。你见过我身上带着面包吗?都是三下五除二,吃了,喝一点咖啡,不多,然后整天守着这把铁锹。要紧的是干活不要卖力气。”

“最好的办法是衣兜里不带吃的。吃进了肚子,贼也偷不走,火也烧不着,长官也没收不了。成天地切分、寻找、言必谈饮食的人,死得快。这是犹太人的办法。”

“还有华沙人。”想到了刚才的这一次交易,我说。

“还有华沙人。”原来的游击队员表示同意。

他把十字镐插在地面上,靠在沟壁上。沟很窄,但是很深,和宽度不成比例。潮湿的泥土发出腐烂杂草的尸臭气味。沟的一侧升起土垒墙,土垒外面是甜菜地,再远处是拖拉机、警卫线和森林。另外一侧是草地,草地上有的地方长了野李子树。李子树一直延伸到了村庄,村庄位于更低的地面。从我们这儿可以望见教堂的顶端,教堂耸立在村庄中心,在秋天水涨时形成的瀑布上方,而红色屋顶向远处延展,越来越低。更远的地方,山坡上有云杉树林。树林后面是不久以前才建造的集中营;在这个集中营里,两个月的时间之内死了三千人。一条白色的道路从树林开始,消失在村庄里,又出现在李子树之中。

长官从远处走下公路,斜着穿过草地。他穿的托德劳动大军军服颜色鲜亮,有别于潮湿草地的绿色。他是一个大专家,擅长架设水管管道、搬运铁轨、装卸袋装水泥,有本事在附近村庄征收一切食品,连那些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九死一生的人也比不上他。他关心为他干活的人——我们二十个人,所以每天从他的同事那儿收集面包皮,发给干活最卖力气的人。

我抄起铁锹,开始使劲抛出泥土。原来的游击队员拿着十字镐,离开我两米多远,这样,从远处看,两个人就不会重叠起来。他把十字镐举得高过沟边,再让镐头自由地降落下来。

“原来,好像我正在说壕沟的事吧?”他说,因为沉默得太久令人感到不安。在这里必须整天地都有话可说,这样,人才会失去时间感,没有空闲去编织关于饮食的毁灭性的幻想。“你说呀!怎么啦?”于是又用心挥舞一下十字镐,让它在沟渠上方闪亮。

“你都看见了,大家东奔西跑的,为德国人的利益挖掘,在西里西亚干一阵,接着又在贝斯基德城下干一阵,在符腾堡干一阵,接着又到了瑞士国界线。每一次,伙计们里头都有人死了,又有新来的人,兄弟,就这样的循环,看不到头。冬天快来了……”

“别说话。把耳朵贴在墙上,能听见地面传来大炮的响声。西线在打大炮……”

“打了一个月了。这一段时间,咱们这儿死了一些人。咱们搬运石灰、砖头、水泥、铁轨、铁皮,什么都运,咱们挖沟、挖坑、修铁路——又能怎么样?越来越饿,越来越冷,雨下得越来越勤。人还抱有回去的希望,可是,现在,投奔谁去呢?也许他们在什么地方也是在挖坑呢,跟我们的起义者们一样。就算不是这样,那你就认为你有办法活下去了吗?或者是你没完没了地感到说不明白的恐惧,或者你用两只手,能抢就抢,你相信哪一条呢?不管说什么,反正我是从早晨开始,就一直想着吃的,而且也不是想着小说里描写的那些法国大菜。我就想着吃饱面包,面包上抹上厚厚的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