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7/78页)

一代人当中最有才能、最有创作激情的这两个人,正是他们,竟然死了,真是命中注定。

你记得,我是多么激烈地反对他们的:他们建造极端贪婪国家的帝国理念,他们对社会缺乏诚恳的态度,他们给予民族艺术的理论,他们混杂的哲学(就像布若佐夫斯基大师一样),他们用脑门子硬撞先锋派大墙的诗歌实践,他们充满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伪善的生活方式。

今天,两个世界之间的门槛阻隔了我们,我们会跨越这一阻隔的;但是,我仍然要提出关于世界的意义、生活的方式和诗歌面貌的争论。即使在今天,我也要责备他们屈从于关于强盛的、掠夺性的国家的有害思想和他们对邪恶的敬佩,而这邪恶的缺陷就是:这不是我们的邪恶。即使在今天,我也要责备他们的诗歌没有思想,不谈人的问题,不见诗人的立场。

但是,虽然隔着另一个世界的门槛,我依然看见了他们的面容,我想着他们——我同一时代的青年,于是感到,我周围的空虚变得日益浓重。他们走了,却依旧活着,就在他们正在建造的社会的中心。他们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他们却走了。我向他们告别,另一个街垒的朋友。祝愿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找到在这里没有找到的真理和爱!

艾娃,那个朗诵描写和谐和繁星的诗歌,还说“情况不会变得那样坏”的艾娃,也遭到枪杀。空虚,空虚越来越大。亲朋好友都在离去,就请善于祷告的人们不要为斗争的意义,而是为至爱亲朋的生命而祷告吧。

我曾经认为,这一切都只局限在我们身上。就是说,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会回到一个没有体验过那种压迫我们的严酷气氛的世界;只有我们曾经坠落到了最底层。但是,人,都从那里走散了——从生活、斗争、爱的中心,走散了。

我们都是没有知觉的,像树木,像石头。我们沉默,像砍倒的树木,像砸碎的石头。

第二封信是我弟弟写的。你知道,尤莱克常给我写热情诚恳的信。现在也写,说他们都在想着我,等待着,妥善保存着我全部的书籍和诗歌。

等我一回去,在书架上就能看到我新出版的诗集。我弟弟写道:“这是描写你爱情的诗。”我想,我和你的爱与诗歌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些诗只是为你写的,你被捕的时候带着这些诗,从长远看,这已经是胜利。如果出版了,不就是我们留在身后的纪念物吗?我感谢人间的友情,在我们的身后保存我们的诗和爱情,并且承认我们对诗和爱情的权利。

我弟弟信里还谈到你母亲,说你母亲挂念着我们,坚信我们能回来,并且永远在一起,因为这是人间的法则。

你到了集中营之后几天之内就给我捎来第一张明信片,我收到了,你记得你都写了什么吗?你写道,你病了,感到愧疚,因为是你把我“丢给了”集中营。如果不是你,我就如何如何……可是你知道真实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吗?

是这么一回事:我等着你说好要从玛丽亚家里打来的电话。下午是在我那里上课——通常在星期三——似乎是,我说了说自己的语言学习的事,好像是,煤气灯坏了。

后来我就等你的电话。我知道,你一定会打的,因为你答应过。可你没有打。我不记得是不是去吃午饭了。如果去了,回来以后会重新坐在电话旁边的,我担心在旁边的屋子里听不见电话铃声。我读了些剪报和莫洛亚法国20世纪著名作家。的一篇小说。小说描写一个人,这个人称灵魂的重量,想要在学会把人的灵魂装进永恒的容器之后,把他自己的和他妻子的灵魂都装进去。但是,他只装进去了偶然来到的马戏团里两个丑角的灵魂,而他的灵魂和妻子的灵魂肯定是飘散到了全世界。天快亮的时候,我才睡着。

早晨,我回家了,一如既往,提着公文包和书本。吃完早饭后说,我回来吃午饭,很忙,摸了摸狗的耳朵后,就到你母亲那儿去了。你母亲很为你担心。我乘电车到玛丽亚那儿。我长时间观看瓦金卡公园的树木,因为很喜欢这些树木。为了放松一下,我步行穿过普瓦夫斯卡大街。楼梯上有不少烟头,不寻常,而且,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还有血迹。但是这可能又是幻觉。走到门前,我按照约定的方式按门铃。开门的是几个男人,拿着手枪。

从那一刻起,已经过去了一年。我写这件事,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我现在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也没有想到,会是别的样子。但是,我每每想到未来,想到我们未来的生活,如果……想到我要写的诗歌,咱们要读的书,要添置的物品。我知道,这些想法有点傻气,但我是想着这些事的。甚至想到了咱们的藏书票。这张书票是一朵玫瑰花,放置在一本没有打开的、厚重的大书上,大书配有很大的中世纪风格的边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