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6/78页)

我想说,人的尊严的的确确寓于人的思想和人的情感之中。

你想象不出来,我感到多么幸运。

首先,因为有一个大个子的电工。每天早晨,我跟库尔特(是他的熟人)到他那儿去,把给你写的信交给他。这个电工的序号老得出奇,一千零几,身上揣满香肠、小袋的糖和女人内衣,还把一沓书信塞在鞋里。这个电工顶着光头,不理解咱们的爱情,对我带来的每一封信都皱眉头。我想送给他香烟,这个电工说:

“伙计,在我们奥斯威辛,送信是不收礼的!有回信的话,要是能够,我就带回来。”

晚上我又去找他。程序是相反的:电工向鞋里伸手,掏出你的一张明信片,交给我的时候皱着眉,不高兴。因为他不理解咱们的爱情。我肯定他不喜欢木床,才一米五长,笼子似的。因为这个电工个子很高,睡那张床大概很不舒服。

所以,首先是这个大个子电工的事;其次是西班牙人的婚礼。他保卫过马德里,逃到了法国,又被弄到奥斯威辛来。这个西班牙人认识了一个法国女人,跟她生了一个孩子。孩子长得快,可是这个西班牙人还一直在集中营里,这个法国女人就爱大声嚷嚷,要办婚礼!于是向H本人提出申请。H发火了:“新欧洲怎么能够没有秩序?立即举办婚礼!”

他们把这个法国女人和孩子从法国送到集中营来,赶紧扒下西班牙人身上的条纹囚衣,给他穿上组长亲自在洗衣房熨好的一身正装,还从集中营丰富的收集品里细致地选取领带,并配上合适的袜子,举办了婚礼。

然后,新婚夫妇拍婚礼纪念照:新娘身边站着儿子,手里拿着一束洋水仙花,新郎站在另一侧。他们的后面是乐队,乐队的后面是厨房里的党卫队,怒气冲冲的。

“我一定去报告,你们在工作时间奏乐,不去削马铃薯皮!我做的汤里没有马铃薯!什么乱七八糟的婚礼,哼!”

“安静,”其他的要人开口安抚他,“是柏林来的命令。汤里没有马铃薯就没有吧。”

与此同时,给新郎新娘拍好了新婚照,把他们送到Puff楼度过新婚之夜。该楼的住户,都被撵到十楼去了。次日,那个法国女人被送回法国,西班牙人又穿上条纹囚服,送回了小分队。

整个集中营都奔走相告。

“在我们奥斯威辛,甚至举办了婚礼。”

所以说,首先是大个子电工;第二是西班牙人的婚礼;第三呢——我们的课程结束了。不久前,女营的医务员毕业,我们用室内乐和她们告别。她们都坐在十楼的窗口,聆听从我们楼的窗口发出的单项乐器演奏的声音:小鼓、萨克斯管和小提琴。最神奇的是萨克斯管:它发出呜咽、哭泣、笑声和咯咯声。

很遗憾,斯沃瓦茨基波兰19世纪著名的浪漫派大诗人。不知道有萨克斯管,不然,看准了这个乐器的表现力,他也许会当一名萨克斯管乐手的。

女士先走,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在阁楼里聚会,集中营医生罗德(一个“体面的人”,对待犹太人和雅利安人没有区别)来看我们和我们的成绩,他说他很满意,而且现在,奥斯威辛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他很快走了,因为阁楼里太冷。

今天,在我们奥斯威辛,整天都有人在告别。维也纳的弗朗茨给我作了最后一次报告,论战争的意义。他有点结巴,谈到了工作的人和破坏的人,论前者的胜利和后者的失败。还说,为我们而血战的我们这一代人的同志来自伦敦、乌拉尔斯克、芝加哥和加尔各答,来自大陆和海岛;并谈论了有创造才能的人士未来的兄弟情谊。我心里想:“这就是在毁灭和死亡之中,会诞生救世思想,这是人类思想所习惯的道路。”然后,弗朗茨打开刚从维也纳收到的包裹,于是我们大家沏茶共饮。弗朗茨唱了奥地利歌曲,我朗诵了诗,但是他听不懂。

在我们奥斯威辛,临行前给了我们一点药品和两三本书。我都塞在包裹里面的食品下面了。你想不到的,是希莱西乌斯的著作,所以我感到愉快。这几件事凑在一起了:高个子电工、西班牙人婚礼、课程结业。第四呢——昨天收到了家信。他们长时间寻找我,终于找到了。

大约两个月没有家里的一点消息,我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在这儿听说的关于华沙的情况都很吓人,所以我开始发疯一样地写信,而就是在昨天,你想啊,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斯塔舍克的,一封是我弟弟的。

斯塔舍克写信用字简单,就像要用外语表达心情的人那样。“我们爱你,记得你,也记得你的未婚妻图斯卡。我们活着,工作,创作。”活着,工作,创作,只不过是安杰伊死了,瓦采克“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