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4/78页)

我们都笑了。现在不毒死雅利安人了,不好吗?只要这样就好。

“以前是毒死雅利安人的。”一个“久居”集中营的囚徒说,他总是加入我们的闲谈,“我在这个楼里很长时间了,脑子里记住的事多。经我的手进了毒气室的人太多了,其中就有同一个城市来的同伴、熟人!人的脸已经记不住了,大群的人,一张脸也看不见。但是,有一件事,大概是要记得一辈子的。当时我是急救医务员。我干活不可能很细致周到,谁都知道,没有时间小心谨慎。刮一刮胳膊,或者后背,或者什么部位,用棉球擦擦,绷带一裹,走吧。下一个!甚至连病人的脸也不看一眼。没有人道谢,因为没有什么可谢的。可是有一次我处理了一个化脓性蜂窝组织炎病人,听见有人在门口用俄国话说:‘谢谢,医务员先生。’他脸色极为苍白、憔悴,两腿浮肿,快站不住了。我去看他,送去一碗汤。他是右胯部发炎,整条大腿都是脓疱,往外流脓水,痛苦得很。他哭泣,说到他母亲。我对他说:‘安静。我们也有母亲,可是我们不哭。’我尽可能安慰他,因为他叹息回不了家了。我能给他什么呢?一碗汤,有时候还有一小块面包。为避免被选中,我一直尽可能隐藏这个叫托列奇卡的孩子,可是有一次,他们还是发现了他,登记了名字。不久以后,我去看他,他正在发烧。对我说:‘去淋浴,没什么。没办法。但是,等战争结束,你幸存下来……’‘托列奇卡,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我打断他的话。‘你一定能活下来,’他坚持说完这句话,‘你一定去看看我母亲。战后肯定没有国境线,不分什么国家,没有集中营,人不再互相残杀。这是最后的斗争。《国际歌》中的一句。’他强调说,‘最后的斗争,你明白吗?’‘明白。’我回答。‘你去看看我母亲,告诉她,说我死了,是为了没有国境线,没有战争,没有集中营死的。你会告诉她吗?’‘一定告诉。’‘你记住:我母亲住在苏联,远东区,哈巴罗夫斯克市,列夫·托尔斯泰大街,二十五号。你重复一遍。’我重复了。我找到了营房长沙雷,他能够把托列奇卡从名单里划掉。他却打了我一个大嘴巴,把我轰出他那间屋子。托列奇卡进了毒气室。几个月以后,沙雷也被输送走了。临走的时候,他索要香烟。我传了话,谁也别给他一根烟。大家都没给。也许我做得不对,因为他被输送到毛特豪森集中营必死无疑。但是,托列奇卡母亲的地址我记得清清楚楚:苏联,远东区,哈巴罗夫斯克市,列夫·托尔斯泰大街,二十五号……”

我们都沉默了。库尔特感到不安,问我们出了什么事,因为这场谈话,他一句也不懂。威泰克简单告诉他:

“我们谈的是集中营的事,还有就是世界能不能变得好一点。你也说几句吧。”

库尔特看了我们一眼,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让我们大家都听明白:

“我说几句吧。我在毛特豪森逗留过,那儿抓住了两个逃犯,正好在平安夜。他们在广场的圣诞树旁边竖起绞刑架,集中营所有的人都被叫来点名,目睹绞刑。圣诞树上的彩灯刚好发出亮光。集中营指挥官出场,面对囚徒们厉声呼吼:‘罪犯们,脱帽!’我们摘下帽子。集中营指挥官发表传统的平安夜祝福:‘谁的行为像猪,就给他猪的待遇。罪犯们,戴上帽子!’我们戴上了帽子。‘解散。’我们解散了。”

我们点起香烟,都不说话。每个人都想到了自己的境遇。

如果营房的墙壁突然倒塌,成千上万被拉进来、塞进木床的人,就会悬在空中。这很可能是比中世纪绘画中“最后的审判”更阴森可怕的。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一个人在一小块床板上睡觉的景象,因为人有躯体而必须占用的那小块地方这样的景象。他们使用人的躯体,无所不用其极:在躯体上用文身术烙上号码,可以节省号码牌子;夜间给予的睡眠时间,正好让人白天能够干尽可能多的活;白天给的时间,正好够吃饭用;他们给的吃的东西,正好让囚徒不至于饿死而又不浪费。只有一个地方属于生命:木板床的一小块,其他的一切都属于集中营,属于第三帝国。但是,连这一小块地方,一件衬衫,一把铁锹,都不是你的。如果你生病了,就没收一切:衣服、帽子、围巾、擦鼻涕的手绢。你一死,就把金牙拔下来,因为这在集中营的登记本上已经记录在案。尸体烧了以后,骨灰撒在地里,或者拿来填充水池。的确,焚烧尸体的时候浪费了太多的人体脂肪、骨头、肌肉——都是热量!可是,在其他某些地方,是用人体原料制造肥皂、用人皮做灯罩、用人骨头做装饰品的。谁知道呢,也许还出口卖给黑人,虽然他们也曾经虐杀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