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2/78页)

几天来,每天中午,我们都有固定的娱乐:一队人从“德国人专用”楼房里列队走出,高唱“明天返回故乡”,在集中营绕场行走几圈。组长带队,用手杖调节步伐。

他们是罪犯,或者入伍的“志愿者”。全部绿三角(指政治犯)和罪轻的都送到前线去,而那些杀妻又杀岳母、放生金丝雀令其免遭鸟笼紧闭之苦的人,则有幸留在集中营。他们暂时都在一起。

他们受到列队前进训练,也受到监督,看他们是否显示出社会生活意识。他们显示出社会集团性,到这儿才几天,就已经闯进物资仓库,偷窃邮包,打碎罐头,捣毁窑子(因此,这座青楼房舍被迫关闭,令人感到遗憾)。他们说得很精辟,我们为什么要为党卫队去厮杀、去玩命,那儿有谁会给我们擦皮鞋?祖国就是祖国,就是没有我们,要亡国也得亡,到了前线,还有谁给我们擦皮鞋?前线有闷骚小子吗?

所以,走路的就是这么一帮狐朋狗党,还唱什么“明天返回故乡”。都是些臭名远扬的恶棍,一个比一个更畜生:泽佩尔,达赫戴克集中营的恶魔,他铁石心肠,命令囚徒们在雨里、雪里、冰霜里干活,如果一个钉子没钉好,就把人从屋顶上推下去。阿尔诺·贝姆,第八号,多年的营房长、组长和大营长,如果谁在黑市上卖茶叶,就打死谁;谁迟到,每迟到一分钟,或者打钟后说话,每说一个字,就打二十五鞭子。就是这个禽兽,常常给住在法兰克福的年迈双亲写信,谈离别之情和返乡愿望,信文简短,却十分感人。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些畜生:这个在德国拆卸场打人的,是布纳集中营的恶魔,这个癞货,病的时候常往营房长小屋送设备换烟草,被打得鼻青脸肿,给扔进了集中营,可是一个不幸的分队落入了他的两只狼爪子。队伍里行走的都是恶名传千里的鸡奸犯、酒鬼、吸毒犯、虐待狂——走在队尾的是库尔特,穿着讲究,对周围很警觉,步调和队伍不协调,也不唱歌。最后,我想起来,是他为我找到了你,还给咱们互相送信,于是我飞奔直跑下楼,拍他的肩膀,说:“库尔特,你一定饿了,来,你这个志愿者犯人,到楼上来。”同时指给他看我们的窗口。傍晚时分,他来了,来吃饭的,饭是在瓷砖炉子上做的。库尔特十分友善(这个词在这儿听着有点怪气,但是找别的词儿又困难),挺会说故事。原来他想当音乐家,可是他父亲,一个富有的商店老板,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库尔特到了柏林,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姑娘,她是另外一个商店老板的女儿,跟她同居,给体育报刊写稿子,因为和施塔尔海尔姆打架,坐监一个月,后来就没有露面见这个姑娘了。他弄到了一辆赛车,干起黑市外汇买卖来。有一次散步遇见了那个姑娘,但是没敢跟她说话。后来他开车去了奥地利和南斯拉夫,还是被逮住关进了监狱。因为有前科(就在那背运的一个月里),所以从监狱到了集中营,得在这儿呆到战争结束。

天黑了,营里点名完毕。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说故事。到哪儿都说:去干活的路上,回集中营的路上,地里干活也好,卡车上干活也好,晚上在木床上,点名站队的时候——都说。有的故事是书里来的,有的是生活里来的。说这儿的事,也说带刺铁丝网外面的事。今天我们特别注意集中营里的事,也许是因为库尔特不久就要离开吧。

“实际上,外边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有传闻说毫无目的的工作,例如,铺了沥青路,又把它拆掉,或者没完没了地撒沙子。当然,很可怕。众人之间流传各种各样的故事。但是,老实说吧,这些故事没有人太感兴趣。有一件事,谁都知道: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你要是两年前来了,大风早就把你从烟囱口吹散了。”斯塔舍克插话,他办事有条有理。

我耸了一下肩膀,懒得听这样的话。

“也不一定。不是没有吹散你吗?大概也不会吹散我。可是,听说了吧,有一个人从奥斯威辛回到了帕维亚克监狱。”

“肯定是来受审的。”

“就是。我们问他,他一个字不吐。没有说。只说:‘你们来看看就知道了。现在跟你们说什么呢。就跟对小孩说故事一样。’”

“你怕不怕集中营啊?”

“怕。我们是早晨离开帕维亚克监狱的,乘汽车到火车站。糟糕的是,太阳直射后背。就是说,到了西站,去奥斯威辛。急急忙忙把我们塞进了货车车厢,要马上发车。是按字母表顺序上车的,六十个人一个车厢,不算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