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3/78页)

“你带什么东西了?”

“当然带了。毯子,上衣,未婚妻给的,还有两条床单。”

“你个傻瓜,应该留下,给同伴。你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收吗?”

“知道。后来我们拔掉了车厢一面壁板上的全部钉子,拆了扳子,往上爬!可是上面有一挺机关枪,立刻打死了先上去的三个人。后面一个刚伸出脑袋,子弹就打穿了后脖子。他们立即拉闸停车,我们都躲在角落里。嚎叫声、臭骂声,跟地狱一样。不能逃跑嘛!胆小的东西!他们要杀死我们的!谩骂,乱七八糟的骂声。”

“不比女人车厢更坏吧?”

“不,不坏。可是一切都很厉害。我坐在最下面,上面是一堆人。我想:哼,他们如果开枪,我不是第一个被打中的。好,果然开枪了。对着人群放了一梭子,打死了两个人,打伤了第三个的小肚子。接着就吆喝着往下轰,下车,东西都留下!得,我想,这下子,完了。没什么,完就完吧。有一点可惜外套,因为兜里有一本《圣经》,你们知道,是女朋友给的。”

“好像,毯子也是女朋友给的?”

“是啊。我也感到挺可惜的。我什么也没拿,因为他们把我一下子扔到台阶上了。你们真的不知道,一个人刚出了憋闷的闷罐子车厢,世界显得有多大!天高……”

“还是蓝色的……”

“对,蓝色的,树木发出香味,那树林子,不由得想拥抱它!党卫队包围了我们,爪子里有自动步枪。把四个人拉到旁边,又把我们赶进另外一个车厢。我们共一百二十人,三个被打死的,一个受伤的。在这个车厢里我们差点没有给憋死,憋闷极了,顶棚往下滴水,名副其实,连一个小窗口都没有,都用木板钉死了。我们呼喊,要空气,要水,他们开始射击,我们立即安静下来。然后倒在车厢地板上,像被屠宰的家畜似的。我脱下针织衫,又脱下两件汗衫,浑身大汗淋漓,鼻子慢慢流血,耳朵里嗡嗡的。我盼望着奥斯威辛,至少那儿有新鲜空气。在一个土台子旁边,终于打开了车门,我才吸了第一口空气,立刻完全恢复了力量。四月的夜晚,满天星星,清冷。我不觉得冷,虽然我披上了全湿透了的汗衫。有人从后面抱住我,还亲吻了一下。‘兄弟啊,兄弟。’他轻轻说。在浓重的黑暗中,集中营有一排一排的亮光闪烁,亮光上面有不安的深红色火苗攒动。黑暗向这样的火苗集结,令人觉得是在高山顶上燃烧。‘焚尸炉’,人群中传来轻声的解释。”

“听你这话,像个诗人啊。”威泰克表示同意。

“我们抬着尸体去集中营。我听见身后粗重的喘气声,心想,我女朋友跟着我走呢。一次又一次传来沉重的打人声。就在大门前面,我大腿挨了一刺刀。并不疼,只是觉得热乎乎的。鲜血顺着大腿和小腿往下流。走了几步以后,肌肉发僵,我开始一瘸一瘸的。管押送的党卫队员又打了我前面的几个人,进集中营带刺的铁丝大门的时候,他说:‘你们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这是在星期四夜里。到了星期一,我去了劳动分队,离集中营七公里远。在布迪,扛电线杆子。腿疼得死去活来的。算是休息吧,好好休息!”

“这算不了什么,”威泰克说,“犹太人在路上要艰难得多。你没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关于行程和犹太人出现了不同的见解。

“犹太人嘛,你们都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啊!”斯塔舍克抢先说,“你可看清楚,就是在集中营里,他们也照样做买卖!在焚尸炉旁边,在犹太人隔离区,到处做生意。为了一碗蔓菁稀汤,就出卖亲妈!有一次我们早晨去特殊行动队,队长在我们旁边,公牛一样健壮,对生活很满意。为什么呢,啊?我的朋友,摩西,就在身边,奸诈的东西。他是穆瓦瓦人,我也是,你们知道,是朋友,又是生意主顾,彼此信得过。‘怎么了,摩西?有点不对劲啊?’‘我收到了家里的照片。’‘那有什么不好呀,很好嘛。’‘很好?你别发火就是了——我把父亲送进了焚尸炉!’‘不——可——能!’可能,因为我把父亲送进去了。他是随一趟火车来的,在焚尸炉前面看见了我,我当时正在整理进毒气室的犹太人队伍,他过来抱住我,亲吻我,问我怎么办,还说他饿极了,火车走了两天,没东西吃。可是分队指挥官嚷嚷起来,不要站着,快干活!我应该怎么办啊!我说:‘爸,您先去,先在浴室里冲个澡,然后再说话吧,您瞧,现在我没有时间。’父亲去了毒气室。照片是我稍后从他衣兜里翻出来的。我现在有这些照片,你说,这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