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1/78页)

还有就是:死亡。有人对我说,有的监狱每天都接受输送来的新囚徒,一次几十个人。可是集中营配给的饭数量是固定的,我不记得有多少份,也许两份,也许三千份,而司令官是不愿意让囚徒挨饿的。每一个囚徒都必须得到一份饮食。因此,营里每天都多出几十个人来。每天晚上,在每一座楼房里都要用纸牌或者面包球抓阄,凡是抓输了的,次日就不用去干活了,到中午被带到铁丝网外面枪毙。

在返祖现象的这种大迸发之中,有来自另外世界的人,他们密谋,是为了让人们中间再也没有密谋;他们偷窃,是为了让世界上再也没有抢劫;他们杀人,是为了让人不再被虐杀。

而威泰克就是这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他充当了帕维亚克监狱最凶恶的刽子手克伦施塔德的助手。现在,他就坐在我身旁听讲,学习了解人的五脏六腑,那儿生了病该用什么家常的办法医治。后来,课堂上出了一点小事。医生注意到了善于做组织工作的斯塔舍克,命令他复述刚刚讲过的人体内脏。斯塔舍克复述得不好。医生说:“您回答得很是愚蠢,而且,您本来是可以站起来回答问题的。”

“我在集中营是坐牢,所以上课也可以坐着。”斯塔舍克脸色通红,回嘴说,“除此之外,请您不要侮辱我。”

“请您安静,您是在课堂上。”

“您当然愿意让我安静不说话,因为关于您在集中营里的所作所为,我有很多话要说。”

这个时候,我们都一起拍桌子,呼吼:“同意,同意!”医生见状奔出门外。阿道夫来了,大呼小叫地奢谈同伴情谊,然后,在课上到关于消化道一半的时候,我们回了营房。斯塔舍克立即飞奔去找哥们弟兄,以防医生给他脚底下使绊。医生肯定做不到,因为斯塔舍克背后有人。所以,从集中营解剖学上我们学到一个道理:背后有人,不怕使绊。这个医生跟他确实也是素有嫌隙,因为他靠对病人开刀学习做手术。为了学习,或者因为无知,他任意宰割了多少人,是难以计数的。大概是很多的,因为医院里天天都很拥挤,而且太平间也拥挤不堪。

读我写的信,你一定在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家园那个世界。我给你写信,写了又写,只谈集中营,谈集中营的大小事件,还要从这些事件里抽取出什么含义来,好像就没有其他的事等着我们似的……

但是,我是记得咱们的小屋的。你给我买的一升的热水杯,我衣袋里装不下,最后扔到床底下去了,惹得你老大不高兴。还有德国人在若丽波什华沙的一个城区。抓人的事,你整天地打电话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他们从无轨电车里硬把人拉走,但是你在前面一站下了车;他们包围了住宅区,但是你越过田野一直跑到了维斯瓦河边。我常抱怨这场战争,这种野蛮,我们这一代人因此要变成文盲了,你就跟我说:“你要想一想集中营里的人。咱们光是浪费光阴,他们可在那儿受尽折磨。”

我说的话很幼稚,不成熟,要寻求安逸。但是,我想,咱们大概是没有浪费时间的。尽管战争野蛮残酷,但是咱们是为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活着的,也许是为了一定会来到的那个世界。这样的话要是大而空,就请你原谅。而我们现在在这里,很可能也是为了这样的一个世界。你想,如果没有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定来临、人权一定恢复这样的希望,我们能够在集中营里熬过一天吗?正是这个希望使人冷漠地走向毒气室,使人不去冒险暴动,使人没有作为。这个希望割断亲情纽带,令母亲放弃孩子,令妻子为面包出卖自己,令丈夫杀人。这个希望令他们为每一天的生活斗争,因为也许这一天会带来解放。啊,甚至已经不是对于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希望,而简简单单就是对于生活下去的希望——有安宁和休息的生活。在人类历史上,希望从来没有比人更坚强,但是希望也从来没有导致如此之多的邪恶,犹如这一次战争,犹如这一个集中营。从来没有人教导我们放弃希望,所以我们在毒气室里死亡。

你看,咱们生活在一个多么特殊的世界里啊:在欧洲,没有杀过人的人是多么少!不会成为他人设法谋杀对象的人、动手虐杀的人,是多么少!

但是,我们依然在向往这样的一个世界:人人爱他人,人人享有和平,人人摆脱本能、享有安宁的世界。可以说,这就是爱的权利和青春的权利。

附记:可是,在此之前,我真想杀一个人,再杀一个人,以此扫除集中营情结——脱帽行礼,目睹他人被打、被虐杀而无动于衷的情结,惧怕集中营的情结。但是我担心,这个情结会压垮我们。不知道我们能否幸存下来,但是,但愿我们能够像大无畏的人那样,实话实说,说出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