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0/78页)

劳动时间有欺骗性,劳动时不能说话、坐下、休息。往沟渠旁边土堆上铲的每一铁锹土有欺骗性,因为只有半锹。

你要细心观察这一切,感觉不好的时候也不要气馁。

因为说不定我们必须向活着的人们叙述这个集中营、这个欺骗时期的一切,要站起来维护死者的尊严。

不久以前,我们许多小分队返回集中营。乐队伴随行进队伍的脚步节拍演奏。拆卸队和几十个其他的分队突然到来,在大门前等待:这是一万个男人。这个时候,从集中营女营开来好几辆大卡车,满载裸体妇女。女人们挥着双手呼喊:

“救救我们!他们送我们去毒气室!救救我们!”

在一万个男人死寂的沉默中,大卡车从我们身边过去。没有一个人动一下,没有一个人举起手。

因为面对死者,活着的人永远是有道理的。

我们上课了。课上了不少时候了,只不过没写信告诉你,因为这个阁楼里太冷。我们坐在排好的小凳上,玩得很好,尤其是把人体大模型当玩具。感兴趣的学生都在细看,那是什么,而我和威泰克互相扔海绵玩,用尺子击剑,弄得黑脸阿道夫很无奈。他在我们脑袋上面挥舞拳头,谈论同伴情谊和集中营。于是我们在角落里坐下,威泰克拿出妻子的一张照片,小声问:

“我想知道,他在达豪集中营里杀了多少人。不然他不会这样满嘴仁义道德。想不想勒死他?”

“嗯……一个漂亮的女人。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普鲁什科夫散步。你知道,那儿是绿地,小路,周围都是森林。我们互相依偎着漫步,忽然从侧面跳出党卫队的一条狗……”

“别胡说。那是普鲁什科夫,又不是奥斯威辛。”

“的确是党卫队的狗,因为旁边是党卫队占用的房子。这个畜生冲着我妻子扑过来了!你说该怎么办?我对着这畜生打了几枪,拉住妻子的手,说:‘伊尔卡,走!’她好像脚底下生了根,站着不动,直盯着那把枪。‘你哪儿弄来的?’我几乎没来得及拉走她,因为房子那边传来说话声。我们拼命奔跑,穿过田地,像两只兔子似的。我费了不少工夫,给伊尔卡解释,说明这个钢铁物件是我工作必不可少的。”

这时候,另外一个医生在讲解食管和人体内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威泰克一句也不听,继续说他的事:

“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争吵。错也许在他,也许在我,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我了解他。我追着找了他三天,还一直留神身后有没有人跟踪。傍晚时分,在赫米尔纳街碰上了他,下了手,但是没有打中要害。第二天我又去那儿转悠,见他手上扎了绷带,他翻起眼睛瞧我。‘倒霉了。’他说。”

“你怎么了?”我问,觉得这个故事很及时。

“没什么,因为很快就把我关起来了。”

这个朋友卷入了这件事没有,很难断定,但是威泰克没有听天由命。在帕维亚克监狱,他成了税务员,给克伦施塔德当助手。克伦施塔德和一个乌克兰人一起,每次值班都杀犹太人。你知道帕维亚克监狱的牢房和那儿的铁地板吧?这些犹太人赤身裸体,洗过热水澡之后,在这些地板上爬过来爬过去,爬过来爬过去。你见过大兵穿的皮靴子的鞋底吗?钉了钉子的?这个克伦施塔德就用这样的鞋底践踏赤裸的躯体,还骑在那些被迫爬行的犹太人后背上。雅利安人的境遇稍好一些,我的确也被迫爬行过,但是那是在另外一个部门,没有人骑在我身上。不是日常的现象,而是对不端行为的处罚。外面还有体育锻炼呢,每隔一天有一小时,先是绕着院子跑步,然后做俯卧撑,锻炼身体。

我的记录是:连续做了七十六个俯卧撑,胳膊剧痛,直到下一次。我所知道的最好的锻炼是团体的“空袭,隐蔽”!两排囚徒,彼此前胸靠着后背,肩膀扛着一个梯子,用一只手扶着。“空袭,隐蔽!”口令一发,就必须俯卧倒下,梯子不能离开肩膀。谁松手放开,就被乱棍打死,或者让恶狗撕咬而死。然后,党卫队开始在众人身上的梯子上行走,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然后众人站起,队形不得发生变化,然后再卧倒。

你看,无法想象的事都一一成真:翻跟头连续翻几公里,像在萨克森豪森一样,在地上翻滚一连几个小时,做几百次蹲跳,站在一个地方一连几天几夜,在水泥棺材——地堡里连续坐几个月,你趴在一根木棍上,或者架在两把椅子上的一根木杆上,像青蛙一样跳,像蛇一样爬,连续喝几桶水,直到快要憋死,挨打——形形色色的几千个人用几千根鞭子和棍子打你。——你看,我愿意听有关谁也没听说过的,外省的那些监狱的故事:玛乌基尼、苏瓦乌基、腊多姆、普瓦韦、卢布林,还有设计得极端邪恶的折磨人的技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的技术竟然能够从人的脑袋里蹦出来,就像米涅瓦女神从宙斯脑袋里蹦出来那样。我理解不了对虐杀的这种突发的迷狂,这种表面上似乎被忘记的返祖现象的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