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8/78页)

我给你写信这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着斯卡雷舍夫斯卡大街。我望着黑乎乎的窗口,看到了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面容和玻璃窗外的黑夜,以及岗哨探照灯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在黑暗中闪现的物体局部。望着窗外,我想到了斯卡雷舍夫斯卡大街。我回忆起那儿的天空,苍白,泛出光线,街道对面烧毁的房屋,还有窗框,显得像是商店橱窗。

我想到,这些日子,我是多么怀念你的躯体,有时候还不由自主地微笑,因为蓦地想起,当时是何等担惊受怕,担心在我们被捕之后,他们在我的图书和诗集旁边发现你的化妆品和衣装,厚重,红色,像维拉斯盖兹绘画里面的锦缎。而且,那服装还很长,是我非常喜欢的,你如果进了他的画框,看起来是最美的,可惜这话我一直也没有告诉你。

我在想,你是多么通情达理,你为你我的爱情——原谅我现在写出这句话——献出很多善意,你是多么善意地走进我的生活——我的小屋,没有水,晚上的茶是凉的,两束半枯干的花,一条喜欢乱咬的狗,和我父母亲给的一盏煤油灯。

有人对我谈论道德、权利、传统、义务等等的时候,我只想到这一点,迁就地报以一笑。也有人放弃和蔼和温情,挥舞拳头谈论坚强、铁面的时代。我仍报以微笑,心里想,通过爱,人永远能够重新发现人,而且,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是人类生活中最持久的事。

想着这些事,我又回忆起在帕维亚克监狱的囚室。第一个星期,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没有书籍、没有晚间灯光、没有纸张、没有你的一天……

你看,习惯的力量有多大:我在囚室里走动,竟然按照脚步的节拍作起诗来。其中之一写在狱中同伴的一本《圣经》里了,而其他的——贺拉斯风格的,我只记得几行,那是一首致享有自由的友人的诗歌:

自由的朋友!我以囚徒之歌告别,

让你们看到,我并非在绝望中离开,

我知道我身后会留下爱和我的诗歌,

友人只要在世,记忆里也就有我。

今天是星期日。上午散步,从近处观看了妇女实验楼(她们从铁窗后面露出脸来,像我父亲养的兔子似的,你记得,都是灰色的,一只耳朵下垂),然后细心观看行刑队之楼(在那儿的一个院子里,有一堵黑墙,原来是在那儿枪毙人的,现在做得比较安静和谨慎:在焚尸炉杀人)。我们看见了几个平民:有两个穿皮大衣、惊恐万分的妇女和一个面带惧色而疲惫的男人。一个党卫队员领着他们,你别害怕,是到城市的临时警察局去,这个警察局就设在行刑队之楼里。妇女担惊受怕,望着身穿条带囚服的人们和集中营坚固阴森的设施:楼房、双层带刺铁丝网、铁丝网外面的墙壁、坚固的瞭望塔。但是,她们没有看见,围墙是深入地下两米的,囚徒们休想从下面挖洞逃跑!我们对她们露出微笑,安慰她们:逗留两个星期,就释放。但是如果真的有证明确认她们做黑市买卖,她们就得进焚尸炉。这些平民真可笑,他们对集中营的反应,就像野兽看见枪支似的。他们不理解我们生活的机制,看待这一切都觉得不是真的,而是神秘的、超出人类力量之外的。你还记得,你遭到逮捕的时候是多么害怕吗?你不是写信告诉过我吗?我在玛丽亚那儿读过《草原狼》(她也读了),可是不知道怎么读的。

今天我算是熟悉了这不可思议、神秘莫测的一切,见识了焚尸炉和成千上万长了疥疮、患肺结核的病人,认识到什么是刮风下雨、阳光、面包、蔓菁汤、为活命的劳动、奴役和强权,可以说在豺狼虎豹群里来观看他们,是抱着一点宽容之感的,就像学者看待常人,皈依者看待俗人那样。

你尝试认识一下这些日常事件的本质,抛弃恐惧、厌恶和蔑视,为这一切找出哲学的公式。为这毒气和黄金,为这点名和窑子,为惊恐的平民,为“老号码”。

我们在我那间散发出橘黄色灯光的小屋里跳舞的时候,如果我告诉你:听着,你控制了一百万或者二百万三百万人,你把他们都杀死,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甚至不让他们自己知道,你在奴役几十万人,摧毁他们的团结,让他们互相变成仇敌……如果这样,你必定以为我成了疯子,说不定跳舞就戛然中断。但是,即使我熟知集中营的一切,也肯定是不会告诉你的,以免破坏了情绪。

现在,你看这儿吧:首先是一个农村谷仓,外面漆成白色——里面是用毒气把人憋死的地方。接着是四个更大的建筑物——一次能收进两万人,没问题。不用变戏法,不用毒药,不用催眠术。几个人指挥行动,以免堵塞,人就像水一样流动,只凭水龙头的开关。这一切都是在一片布满灰尘的小树林那些营养不良的树木当中发生的。普通大卡车把人送来,开回去,又开回来,像传送带似的。不用变戏法,不用毒药,不用催眠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