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6/78页)

这是那个地方、那个世界留给我的感觉最强烈的东西:你的形象,虽然我很难回忆起你的风采。因此,我给你写这样的长信,因为这是我和你晚间的谈话,就像那时候我们在斯卡雷舍夫斯卡大街上漫步时一样。因此这些信是保持着尊严的。我自己保存了尊严,我知道,你也没有失去尊严。尽管境遇如此,尽管在盖世太保那儿低头,尽管身患伤寒,尽管患肺炎,尽管被剃光头发。

这儿的人……你看,他们经历了集中营的种种恐怖,这是最早的集中营,关于它的传说很多。他们体重三十公斤,挨打,被挑出来送进毒气室——这你就明白了,为什么现在他们都穿可笑的窄小的衣服,走路样子特别,摇摇晃晃的,每走一步,都赞扬奥斯威辛。

是这样的,我们在白桦路上漫步,身穿便装,体面。但是,我们的序号太大!十万三千,十一万九千,真是令人泄气,我们怎么没有赶上早些时候的号码呢?一个身穿条带囚服的人走近我们,号码是两万七千,老号码,真让人头晕!这个年轻人目光呆滞,走路的步态像是在逃避危险动物。

“喂,你们是哪儿来的?”

“比尔克瑙。”

“比尔克瑙?”他仔细观看我们,“你们看着很好呀?都知道那儿可怕……你们怎么忍受过来的?”

威泰克,我一个高个子的朋友,优秀音乐家,往下拉袖口:

“很遗憾,我们这儿没有钢琴,不过,其他方面还行。”

这个老号码瞧着我们,像隔着一层云雾似的。

“因为我们害怕比尔克瑙……”

课程一直向后拖延,因为得等周围集中营来的医护员,这些集中营是:亚尼纳、亚沃任、布纳。还有医护员来自格利维策、梅斯沃维策等比较远的集中营,虽然远,可是隶属于奥斯威辛。这期间,我们听了课程主任阿道夫的几次重要演讲。他皮肤黑,身材短小干瘦,不久前从达豪集中营来这儿,对同伴情谊深信不疑。通过培训医护员,他将会提高集中营的健康水平,通过讲授神经系统降低死亡率。阿道夫的同情心非同寻常,虽来自不同的世界,但是,作为一个德国人,他却不明白事实和想象之间的距离,他只管按字面理解话语,似乎话语构成了现实。他说“同伴”,就认为那是可能的事实。集中营大门上方有生铁浇铸的文字:“劳动使人自由”。他们大概是相信这句话的,这些党卫队员和这些囚徒,他们是德国人。这些人受到过路德、费希特、黑格尔、尼采的教导。因为暂时没有开课,我就在集中营里漫步,调节心理。其实,是我们三个人在散步:斯塔舍克、威泰克和我。斯塔舍克在厨房和商店旁边转悠,寻找接受过他给的东西、现在应该回报他的人。到了傍晚,开始有人走动。有些人眼神看起来难以捉摸,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笑容,从窄小的上衣里掏出东西来:有的人掏出一块人造黄油,有的人掏出医院里的白面包,有的人掏出香肠,有的人掏出香烟。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扔在下铺上,然后消失,像在无声电影里一样。我们均分战利品,再加上我们口袋里的东西,在彩色瓷砖炉子上做饭。

威泰克一门心思寻找钢琴。在有Puff的那个营房音乐厅里有一架老爷钢琴,但是,上班时间不准弹琴,而在点名以后,又被音乐家们占用,他们每个星期天举办交响音乐会。我一定要去听的。

音乐厅对面一个门上写着“图书馆”,但是有知情人告诉我说,那是给“德意志帝国子民”用的,不过是几本侦探故事而已。我没有证实,因为那个门紧闭,像棺材似的。

这座文化楼里图书馆的旁边是政治处,该处旁边是博物馆大厅,里面摆着的是从信件里没收的照片,其他什么也没有。很遗憾,他们本来可以展览一块没有烤熟的人肝,可是我朋友,一个希腊人,把它一口吃下去了,因此挨了二十五鞭子。

但是,最重要的地点在二楼。这就是Puff。Puff就是窗口,甚至在冬天也是半开着的。点名之后,在窗口出现女人的小脑袋瓜,色泽各有不同,蓝色、粉色和海蓝色(我很喜欢这个颜色)外衣下面露出雪白得像海浪泡沫那样白的肩膀。小脑瓜,看样子有十五个,肩膀就是三十个,不算老亲妈妈,她的胸脯强壮、神奇、硕大。她看管这些小脑瓜、细脖子、肩膀,等等。老亲妈妈不在窗口露面,但是像冥府的看门狗一样看守着Puff这一层的入口。

集中营的一大群“贵人”站在Puff周围。如果说有一个朱丽叶,就有一千个罗密欧(不在乎什么样的)。因此,每一个朱丽叶面前都有一大堆追求者,竞争激烈。罗密欧们站在对面一栋房屋的窗口,呼叫,比划手势,全力引诱。这里面有集中营的头儿和组长,有医院的医生和各分队的组长。有固定追求者的朱丽叶不止一个,除了海誓山盟的爱情保证、离开集中营以后共同幸福生活的表态之外,除了责备怨言和打情骂俏之外,还可以听到更具体的物质交换,例如交换肥皂、化妆品、丝袜和香烟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