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9/78页)

没有人呼叫,没有人对看守啐唾沫,没有人扑过去跟他们拼命,怎么是这样的呢?党卫队从树林那边回来,我们见面脱帽行礼,他们一旦点我们的名,我们就和这些人一起赴死——也是毫无反抗。我们挨饿,雨水淋透我们,我们的亲人被抓走。你看啊,这就是奥秘。这就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奇异的控制。这就是野性的消极状态,无法打破。而唯一的武器——就是我们的数量,这是毒气室所容纳不下的。

还有这样的事呢:把铁锹把压在人的脖子上,每天一百人。或者还有,蔓菁汤、面包和人造黄油,然后一个年轻粗壮的党卫队员手里捏着一张肮脏的纸,看你胳膊上的号码,接着是一辆汽车把你带走……

你知道最后一次挑选“雅利安人”送毒气室在哪一天吗?四月四日。还记得咱们是什么时候到集中营的吗?四月二十九日。如果咱们早三个月来,你的肺炎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我知道,你同一个木床上的同伴,对于我的话一定觉得奇怪。“你说,这个塔代克乐观,可你看,他写的都是阴暗可怕的事。”她们一定对我感到气愤。但是,须知我们是可以写一写我们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我们叙述邪恶,不是徒劳,也不是不负责任的,因为我们身在其中……

你看,见识了形形色色怪事的一天之后,又是深夜了。

下午,我们去观看拳击比赛,地点在洗浴室大营房,被送往毒气室的人就从这儿出发。我们的座位在场地中间,大厅里挤满了人。在大接待室里,设置了比赛台。灯光从上方直射下来,裁判(波兰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裁判)和享有国际声誉的拳击手们都是雅利安人,严禁犹太人参加。而这些人本身日复一日,每天都打掉别人几十颗牙齿,这些人有的自己也只剩下了空牙床子——这些人对乔尔泰克、对汉堡的瓦尔特和一个小伙子十分入迷;据说,这个小伙子是在集中营里训练成才的,达到很高的级别。你也许还记得七十七号,他曾经得心应手地击败了不少德国人,在拳击台上算是为那些在集中营里忍受磨难的人复了仇。大厅里弥漫着烟草云雾,拳击手们彼此打倒,打得痛快、酣畅。虽然不太专业,却是顽强到底。

“这样的瓦尔特,”斯塔舍克说,“能看见才好啊!在分队里,只要他愿意,一拳就能打死一个穆斯林!可是在这儿,都打了三个回合,却一无所获!倒让别人打得死去活来的。是不是因为观众太多啊?”

观众如痴如狂,但是表现方式各不相同,而我们坐在前排,显然是贵宾了。

拳击之后,我去观看另外一场表演,一场音乐会。在你们那儿,在比尔克瑙,根本不知道在距离焚尸炉大烟囱才两三公里远的地方,会有何等的文化享受。你想想看吧,她们演奏《坦格利德序曲》和柏辽兹的作品,以及一些芬兰舞曲,那个作曲家的姓氏里有好几个a这个字母。这样的乐队,到华沙也不逊色!但是,还是让我按先后次序告诉你吧,你好好听着,因为值得。好,我离开拳击场,兴高采烈,立即走向窑子所在的那个楼区。窑子下面就是音乐厅。里面拥挤、嘈杂,听众站在墙下,乐师们坐在大厅各处,调试乐器。窗户对面有一个台子,厨房组长站在上面(和乐队指挥一起),马铃薯削皮工和推车工(忘了告诉你,乐队平时的工作是削马铃薯皮和人力推大车)开始弹奏。我凑合着挤在第二黑管和巴松管之间,刚坐在第一黑管的小凳子上,音乐就开始了。你永远也想象不出来,一个有三十位乐师的交响乐队在一间大屋子里会发出多么宏大的声音!指挥挥动双手,颇有节制,以免碰在墙壁上,同时,对那些奏错音符的乐师挥拳警告:等着给我多削马铃薯皮。坐在大厅角落里的乐师(一个是小鼓,另外一个是中提琴)则尽量即兴演奏。巴松管声音压过了其他乐器,也许是因为我就坐在他旁边才感觉如此。中提琴几乎听不见!十五位听众(容纳不了更多的人)全神贯注,显得都是内行,对乐队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有人称我们的集中营为“骗子集中营”。白房子旁边有一点树篱,像农村小院子,写着“洗浴间”的牌子——足够诱惑、欺骗几百万人,一直到他们被处死。一场什么拳击比赛,楼区一星半点的草坪,最勤劳囚徒每月的两马克奖金,罐装芥末,每星期的灭虱和《坦格利德序曲》足以欺骗世界和——我们自己。外面的人想,这儿的一切都很可怕,但是也不至于太坏,因为到底还有乐队、拳击、小草坪,木板床上有毯子……就是配给的面包有欺骗性,为了活命,应该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