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5/78页)

我们在地下和地面上干活,在屋檐下,在雨水中,用铁锹、手推车、鹤嘴锄、撬棍干活。我们扛大袋水泥、做砖坯、铺设铁轨、撒沙土、夯地基……我们为某种新的、邪恶的文明打地基。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古代世界的代价:埃及金字塔、神庙、希腊雕像都是多么邪恶的屠杀!罗马大道、城墙上和城堡上,肯定是洒满了鲜血的!古代世界,就是巨大的集中营,奴隶主在奴隶的前额烙上印记,如果逃跑,抓住就钉十字架。这个古代,就是所谓的自由民对奴隶的浩大的密谋!

你还记得,我原来是多么喜欢柏拉图。今天我才知道,他是在说谎。因为世间的事物,并不是理念的反映,而是人的沉重的、血泪的劳役的产物。是我们建造了金字塔,开凿建筑神庙的大理石,开凿铺设皇家大道的石块,我们在奴隶船上划桨,搬运圆木,而他们写作对话和戏剧,以国家的名义为自己的阴谋辩护,为国界和民主长期争斗。我们全身污垢,确确实实在缓慢死亡,而他们在品味审美情趣,讨论精细玄妙的问题。

美如果夹杂了对人的不义,就没有美。真理如果对这样的不义视而不见,就没有真理。善如果纵容不义,就没有善。

古代文明知道我们吗?从泰伦斯和普劳图斯那里人们知道了一个狡猾的奴隶,知道了格拉古兄弟的人民论坛,却只知道一个奴隶的名字:斯巴达克思。

是他们创造了历史,但是如今诗人却只记得谋杀犯西皮昂、律法家西塞罗或者狄摩西尼,而且对之如数家珍。我们不断评说对埃特鲁斯坎人的灭绝,迦太基的毁灭、背叛、欺骗、劫掠。古代有罗马法!今天,据说,也是有法可依的!

如果德国人取得胜利,我们会怎么样呢?会有巨大的建筑物拔地而起,会有浩大的公路网、工厂、参天的大纪念碑。每一块砖头下面,都放着我们的手、我们的肩膀抬起来的铁轨和水泥板。他们要谋杀我们的家人、病人、老年人,谋杀儿童。

将来没有人会知道我们。诗人、律师、哲学家、神父等人的声音会压过我们。他们创造真、善、美,创造宗教。

奥斯威辛集中营这块地方,三年前都是乡村和农场,有田地,田间小路,地头长着梨树。这儿的人都是普通人,不比其他人好,也不比其他人差。

后来,我们来了。我们赶走了这儿的人,拆毁了房屋,夷平了田地,把土壤变成烂泥。我们建造了营房、篱笆、焚尸炉。我们带来了坏血病、蜂窝组织化脓性炎症,还有虱子。

我们在工厂和矿山干活。我们完成大量的工作,而从中得利的是少数人。

这里的一个公司——棱茨公司的事迹很有意思。这个公司建造了集中营、营房、大厅、商店、地下室、烟囱。集中营提供囚徒,党卫队提供材料。在结账的时候,账单数额巨大得出奇,不仅奥斯威辛看不懂,直抓后脑勺,连柏林也一样。他们说,先生们,这样的价码是不可能的,你们赚得太多了,几百万几百万的。公司回答说,账目都是明摆着的呀。柏林说,既然这样,我们付不起。于是具有爱国主义志向的公司建议:减半支付。柏林又讨价还价:百分之三十。规矩就这么定了下来,从此以后,公司的全部结算都相应地砍掉三分之二。棱茨公司毫不担心:像德国所有的公司一样,他们都在积累资本。棱茨公司在奥斯威辛赚了大钱,安安静静地等着战争结束。情况类似的还有瓦格纳和大陆管道公司,里希特钻井公司,西门子照明和电缆公司,砖瓦、水泥、钢铁和木材供应商,营房用具和囚犯条带囚衣的制造商;同样的还有巨大的联盟汽车制造厂,德国拆卸公司,以及煤老板:在梅斯沃维采、格利维采、雅宁、雅沃日纳等地。我们当中,谁如果能够活下来,一定要要求劳动补偿,不是工资和货物,而是对沉重的、残忍的劳动的补偿。

在病人和干活下班的人去睡觉的时候,我从这个遥远的地方和你说话。在黑暗中,我看见了你的面容。虽然我说的话里都是你不熟悉的苦涩和愤恨,我知道,你是细心倾听的。

你的命运变成了我的命运的组成部分。只不过,你的手不适合拿鹤嘴锄,你的身体不能感染败血病。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们的爱情和对于那些留下来的人的爱,那些为了我们而生活、构成我们的世界的人。留下的父母的、朋友的面容,物品的形体;而我们能够分享的最珍贵的是:活下来的感受。即使留给我们的仅仅是医院病床上的身体,我们也还是拥有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