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2/78页)

受不了,受不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人们手里的皮箱被野蛮地抢走,大衣被强扒下来。“走走走,闪开。”他们走了,闪开了。男人、女人、儿童,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看出不妙。

一个女人急步走着,虽然不快,却很紧张。一个三四岁的女孩,长着一张绯红的小胖脸,像个小天使一样,正跑着追她,因为赶不上,就伸出两只小手哭叫:“妈,妈妈!”

“嘿,那个娘们儿,把孩子抱起来!”

“先生,先生,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女人发疯似的尖叫着,双手捂着脸,匆匆走开。她想蒙混过去,想赶上那些不乘大卡车,而是步行的还能活下去的女人。她年轻、健壮、漂亮。她要活下去。

可是,那孩子穷追不舍,大声呼喊:

“妈,妈妈,你别跑!”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安德列,塞瓦斯托波尔的一个水兵,向她扑去。因为喝了烧酒,因为天气炎热,这个汉子目光浑浊。他赶上了这个女人,抡起胳膊,旋风一样朝着她的双腿猛砸下去。女人刚要倒下,他又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拉了起来。他凶狂至极,脸都变了形。

“嘿,你,你他妈的下三烂,犹太臭娘们儿!你连亲生孩子都不要!瞧我治你,骚货!”

于是一手拦腰抓住她,另一只爪子掐住她的脖子,那女人刚要呼叫,他就一下子把她扔到卡车上去,像扔重重的一口袋粮食一样。

“给你!你拿着,母狗!”又把那小孩摔在她脚下。

“干得好,不要脸的母亲们,就得这么惩罚。”汽车旁边一个党卫队员说,“能干,能干,俄国人!”

“住嘴!”安德列咬着牙哼了一声,回到车厢旁边。从衣服堆里,他扒出一个密封罐子,拧开,对着嘴喝了几口,又递给我。烧酒到了嗓子眼儿火辣辣的,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我的双腿打起弯来,浑身上下都要抽筋了。

像受到某种无形力量推动着的河水一样,人流盲目涌向卡车,突然,人流中浮现出一个少女,她从车厢中轻轻跳到卵石地面,审视了周围一番,似乎对什么东西感到好奇。

茂密的金色秀发像缓缓的波浪一样,披散在双肩上,她不耐烦地把头发向后甩了一下。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拉了拉上衣,又稍稍整了整裙子,停留了片刻,最后目光离开人群,紧接着又在我们脸上移动一番,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我下意识地跟踪着她的目光,终于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你听着,你听着,你说,他们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我瞧着她。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妙龄少女,长着满头金色的长发,腰身纤细,穿着细棉布夏衫,目光聪颖,深邃。她亭亭玉立,直勾勾地瞅着我的脸,等待着。来此地去处无非两个,送到毒气室:集体死亡,又丑恶,又肮脏。送到集中营:头发剃得精光,三伏天穿苏式厚棉布裙子,散发酸臭肮脏的女人体味,饿得头昏眼花,非人的苦役,到头来依然是死亡,只不过死得更丑恶,更肮脏,更令人毛骨悚然。谁一旦来到这儿,就连自己的骨灰也休想通过哨兵线,休想恢复往日的生活。

“她干吗戴着它来?是要给抢走的。”我瞥见了她手腕上配着一条细金链的漂亮手表,不由自主地想。那手表跟图希卡戴的一样,不过那个表的带很窄,是黑颜色的。

“喂,你说。”

我一语不发。她咬紧嘴唇。

“我知道。”她的声音里夹着高贵而又轻蔑的口气,她向后昂了一下头,向卡车方向勇敢地走去。有人想拦住她,她把那个人猛地推开,跑着蹬上了差不多已经满员的卡车。从远处,我只望见了在那奔驰的卡车上她一头散乱的浓密秀发。

我进入车厢,抓起死孩子,扔出行李。我接触着尸体,可是战胜不了猛冲上来的野性的恐怖。我想避开尸体,可是尸体比比皆是。尸体乱七八糟地堆在卵石地面上、月台的水泥路旁边、车厢里,一两岁的婴儿、丑陋的赤裸女人、痉挛中蜷缩的男人。我想躲避得尽可能远一点。有人用藤棍抽我的后背,我眼角瞥见一个正在谩骂的党卫队员,便赶快溜开,混进一群穿条子囚服的加拿大区囚徒中间了。终于,我又退避到铁轨下面来。太阳西沉,血红色的残阳光芒斜照着整个货场。树影拉得很长,像幽灵一样。在黄昏时分降临自然界的寂静中,人们的喊叫声显得更响,更执拗地冲向天空。

只有从这儿,从铁轨下面,才能观望整个拥挤的货场这座人间地狱。看,有两个人滚到地上,绝望地纠缠在一起。男的手指头神经质地掐入女人的躯体,牙齿咬住她的衣服。女的歇斯底里地呼号、诅咒、痛骂。一只大皮靴猛踢了她一下,她才呻吟着沉寂下来。他们被拉开了,被赶进卡车,像牲口一样。加拿大区的四个人正在搬动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巨无霸似的大胖子女人的尸体,他们咒骂着,累得汗流满面,同时用木片子赶走迷路的儿童。儿童们在货场各个角落钻来钻去,像狗一样尖叫着。搬死尸的抓住这些孩子的脖子、脑袋、胳膊,把他们扔上载重汽车的人堆里去。那四个人依然没办法把那女人装上卡车,于是叫来其他人,同心协力,才把这座小肉山弄上了车。整个货场上都送来了巨大、肥胖、臃肿的死尸,挤在其中的还有残废人、瘫痪病人、憋得昏迷过去的人。车上的死尸小山般晃动着,发出吱吱声、嚎叫声。司机发动机器,车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