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1/78页)

我靠在车厢板壁上,累极了。有人碰了我胳膊一下。

“走,到铁轨下面去,走。”

我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张脸在我眼前跳动、胀大,旋即又模糊起来,巨大而透明,和纹丝不动的、不知为什么黑魆魆的大树,和涌来又涌去的人流融合为一……我使劲眨了眨眼:原来是亨利。

“我问你,亨利,咱们是不是好人?”

“问这个干什么?愚蠢!”

“你看,朋友,看见这些人我心里现在是无名火起,就因为他们,我才非到这儿来不可。他们去毒气室,我一点也不同情。我恨不得他们脚下的地塌下去。真想扑过去给他们几拳。也许这是病态吧。我理解不了。”

“咳,正好相反,这是正常的,可以预料到的,不言而喻的。这个货场折磨你,你心里冒火,自然谁比你弱,你就最容易冲谁出气。甚至于迫不及待要出气。明白啦?”这个法国人的话有几分讽刺味道。说着他在铁轨下面舒舒服服坐下来,“你瞧瞧那些希腊人,多会抓紧时机!抓到什么吃什么。我亲眼看着他们吃光了一罐果酱。”

“牲口。明天他们一半人都得拉稀——拉死。”

“牲口?你不是也挨过饿吗?”

“牲口。”我咬着牙重复了一遍。我闭上眼睛,听到了喊叫声,感觉到大地的颤抖和眼皮上的灼热空气。嗓子干得冒烟。

人流连绵不断。卡车像解开铁链子的恶狗一样嚎叫。眼前浮动着从火车车厢里抬出来的尸体、踩死的小孩、扔在尸堆上的残废人——成批的人,成批的人,成批的人……火车一辆一辆开过来,衣服、箱子、活动床越堆越高,人们步出车厢,望望太阳,喘息着,乞求喝口水,上卡车,一车一车地出发。车厢又打开了,又是人……我觉得一幅一幅的景象渐渐混为一团。真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还是一场噩梦。蓦地,我瞥见了一行绿树正在随着整条公路和五颜六色的人群一起荡漾。可是——那是林阴路!我的头脑里嗡嗡作响,觉得马上要呕吐。

亨利拉住我的胳膊。

“别睡啦,装车去。”

人都走了。最后的一批卡车远远地在公路上奔驰,卷起大团大团的尘土,火车倒退着开走。空旷的货场上,只有党卫队员们走来走去,十分威严。领子上银光闪闪,皮鞋熠熠发亮,一张一张涨红的脸油光满面。现在我才意识到,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女人一直在这儿,干皱,没有腰身,浑身瘦骨头,稀稀拉拉没有光泽的头发挽在后脑勺子上,梳成一个髻儿,两只手插在裙子兜里。她正在各个角落里转来转去,干瘪的嘴唇上挂着一丝田鼠般凶狠的微笑。她痛恨漂亮女人,正像知道自己丑陋不堪的女人嫉恨所有的漂亮女人一样。啊,对的,我见过她,记得还很清楚:这是妇女劳动营的女司令。她是来看战利品的,因为一部分女人已经送上卡车,剩下步行的都到营地去。我们的小伙子们,剃头匠们,正在把她们的头发刮得一干二净。眼看着她们羞怯而又无可奈何,实在开心得很哟,哟哟哟。

我们开始装车。搬起沉重的箱子——都装得满而又满,净是值钱东西——扔上卡车,在卡车上堆在一起,磕磕碰碰。我们能割就用刀子割裂,一是为了消遣,二是为了找几瓶酒和香水。酒和香水一下子都滚到了脚下。一个箱子开了,散落出衣服、书籍……我拾起一个小包裹,沉甸甸的,解开一看,是黄金,还有整整两大把手镯、耳环、宝石、戒指……

“拿过来。”一个党卫队员慢条斯理地说,同时打开塞满了黄金和各式各样外国首饰的口袋。扎上之后,他把口袋交给了一个军官,又拿起一个空的,到另一辆卡车旁边监督去了。这些金子将送往第三帝国国库。

酷热,酷热难当。空气灼热,凝滞不动。嗓子干燥,说一个字都生痛生痛的。啊,喝口水多好。快点找片阴凉地方歇歇吧。终于装完了,最后几辆卡车已经开走。我们把路面上的一切纸片都细心地捏起来,把地面上卵石子儿缝里一点一滴的非本地的、运来的脏东西都抠出来,“让这类恶心场面不留一丁点儿痕迹”。就在最后一辆载重汽车消失在树木之后,我们,我们——终于!——向铁轨堆走去,准备休息休息,喝足水(也许法国人又从岗哨那儿买到了?)的时候,铁路弯道后面又传来了铁路工人的哨声。车厢又一次慢而又慢——慢得出奇地开进站来,机车发出尖厉的嚎叫,窗口里显现出苍白憔悴的脸,扁平得像白纸剪出来似的,瞪着一双双发出热光的大眼睛。又是卡车,又是拿着笔记本记数目的泰然自若的先生,小餐厅里又走出拎着收取黄金和钞票用的口袋的党卫队员们。我打开了车厢的大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