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29/78页)

“没活儿,输送车一来,全都进焚尸炉,明白了?”

“全明白了。”他们用集中营里这句通用语回答。这下子放了心:他们不必往卡车上装铁轨,也不必扛木头了。

与此同时,货场上越来越挤,说话声越来越大。工头们把人分成小组:有的负责打开即将到站的火车车厢铁门,有的站在木梯子下面,另有任务。那些梯子是活动的,又宽大又方便,好像是准备让人登台演说似的。摩托车嘟嘟嘟地不断开来,送来浑身披挂银色符号的党卫队下级军官。他们都吃得肥头大耳,穿着闪闪发光的军官皮靴,都长着一张又一张油亮蠢笨的嘴脸,有的拿着口袋,有的拿着藤棍,看样子都很能干,手脚麻利。他们都到餐厅去——那间其貌不扬的营房就是他们的餐厅,他们在那儿喝矿泉水、冷饮,冬天有烧酒。他们煞有介事地举起胳膊行罗马式军礼,接着又诚挚地握握手,会心地微笑一番,谈谈接到了什么信、家里的情况、孩子,掏出照片来互相看看。有的在小广场上溜达,十分威严,卵石子儿和皮靴底发出嘎嘎声响,衣领上的方块熠熠发光。矮竹林发出焦躁的沙沙声。

穿条纹囚服的众人躺在铁轨下的窄条阴影之中,沉重而不均匀地喘息着,说着各自的本国话,望着那些神气十足穿绿军装的人,和可望而不可即的绿树阴以及远处小教堂的尖塔,无精打采,无动于衷。此刻,教堂响起了《上帝的天使》乐曲。

“火车来了!”有人喊了一声,所有的人都霍地站起来张望。铁道拐弯处出现了货车车皮:列车是倒着开的,一个铁路工人站在直道上向后倾身,挥动手臂,吹了声口哨。机车发出长鸣,叫人胆战心惊。它呼哧呼哧地冒着气。列车缓缓进站。从焊上铁棍的小窗口里面,可以瞥见一张一张的人脸,苍白,憔悴,似乎还没睡醒,个个披头散发,有万分惊恐的女人,有还留着头发的男人。说起来也奇怪,车厢内部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敲打车厢板壁。

“水!空气!”车厢内爆发出低粗绝望的呼叫。

几张脸凑到窗口,几张嘴拼命地吸气。一批人吸了几口之后,退了下去,又挤上另一批,又退了下去。呼叫声和呻吟声越来越大。

一个穿绿军装的人腻味得咧了咧嘴,他身上披挂的银色装饰比别人多。他吸了一口香烟,又猛地扔掉,左手接过右手的口袋,冲一个岗哨做了个手势。那岗哨慢慢取下肩上的自动步枪,瞄了瞄准,冲着车厢扫射了一阵。顿时安静下来。载重汽车这时候陆续开来,有人把小凳摆在车后,同时也摆在火车车厢门下,十分熟练。拿着口袋的大汉挥了挥手。

“谁私拿金子或其他任何不能吃的东西,谁就是国库的窃贼,立即枪决。明白了吗?”

“明白了!”回答得七嘴八舌,却又诚实。

“开始!干活儿!”

门闩吱吱扭扭响,车门打开了。新鲜空气冲入车厢,像浓烟一样吹在人们脸上。不可胜数的行李、大箱子、手提箱、小皮箱、活动床、形形色色的大小包裹(他们带来了往日生活中的一切,准备开始过新生活!)从四面八方把他们挤得一动也动不得,热得头昏脑涨,自己喘不过气来,也挤得别人呼吸困难。现在他们都拥在车门口,像扔在沙地上的鱼一样,张着嘴喘息。

“注意,下车带好东西,全部带好。全部东西都放在车厢旁边。交出大衣,现在是夏天。向左走,明白没有?”

“先生,让我们到哪儿去呀?”他们跳到卵石子儿地面上,极度不安,筋疲力尽。

“从哪儿来的?”

“索斯诺维茨,本津。先生,以后干什么呀?”他们死死地追问,火辣辣地盯着对方困倦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不懂波兰话。”

集中营里有一条规定:要欺骗走向死亡的人,直到最后一刻。这是唯一可行的仁慈形式。天气热到了极点,太阳正值中天,炙热的天空像要破裂,空气层层荡漾,偶然飘过一阵小风,却是烤人的残酷的热风。人们口唇干裂,嘴里的唾液带着血腥味道。在阳光下站得稍长一会儿,全身就感觉疲软,力量顿消。想喝水,喝水。

人流从车厢里泻出,五颜六色,像被堵塞在憋屈的死水沟中的水正在寻找新的河道一样。可是,还没等到从新鲜空气和鲜绿草木的气息冲击下清醒过来,他们的行李就已经被人从手里夺走,大衣被扒下,女人的手提包和阳伞被没收。

“先生,先生,这是阳伞,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