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0/78页)

“闭嘴。”回答她的是咬牙切齿的粗大嗓门。

人流背后站着一名党卫队员,泰然自若,铁面无情,是个例行公事的老手。

“女士们先生们,别乱扔东西呀。和气生财啊。”话说得挺温和,可是手痒痒得直攥那根细藤棍。

“是的,是的。”人们胡乱答应着从他面前经过,赶快沿着车厢向前走去。一个女人迅速弯下腰,想要拾起一个小包裹。那根藤棍嗖的一响,那女人尖叫一声,打个趔趄,倒在人群的脚下。一个孩子追赶着她,尖声呼唤着:“妈,妈妈!”那么幼小的女孩,蓬头垢面的……

货物越堆越多,都是箱子、包裹、旅行袋、被子、衣服、小包袱。有的一掉在地上就已散开,色彩斑斓的钞票、黄金、手表都散落出来。车厢门口堆满了面包,各种颜色的瓶装蜜饯、火腿,香肠散了串,白糖撒在卵石地面上。在失去孩子的女人号哭、尖叫声和突如其来变得孑然一身的男人的困惑中,装满了人的大卡车陆续开走,发出震耳的轰隆隆响声。向右走的人,年轻力壮,到劳动营去,到头来他们也躲不过毒气室,但是得先把活儿干够。

卡车来来去去,绝不空停片刻,像是在一条巨大的传送带上一样。一辆画着红十字的急救车也来回穿梭其间。驾驶室前面的巨大的血红色十字在阳光下似乎正在熔化。红十字急救车不倦地往返,正是这辆车装运着毒气——准备用来杀死这批人的毒气。

加拿大区的人站在低矮的梯子旁边,忙得喘不过气来:把该去毒气室的和该去劳动营的人分开;赶着去毒气室的人上矮梯子,推进大卡车,一车六十个,多一个少一个绝对不在乎。

他们身旁站着一个脸面刮得精光的青年党卫队员先生,手里拿着笔记本,走一车画一道。走十六车,就是一千人——多几十少几十算不了什么。这位先生冷静沉着,一丝不苟。不通过他,就是说他不画道,哪辆卡车也走不了:必须遵循秩序。画了好几千次,那是输送的全部记录,简称“来自萨洛尼加”、“来自斯特拉斯堡”、“来自鹿特丹”。而今天这次呢,“来自本津—索斯诺维茨”。这次输送之中挑出来派往劳动营的人,号码是131-132。当然是以千为单位,以后的简称就是131-132。

这样的输送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地延续着,到战争结束的时候,会有人计算一共焚烧了多少人的。四百五十万。这是战争中最血腥的战役,是团结一致、同心协力的德国的最最伟大的胜利。一个帝国,一个民族,一个元首和四座焚尸炉。而且,在奥斯威辛,还要新建十六座,总体功率是每天焚烧五万人。集中营也正在扩建,通上高压电流的铁丝网非扩展到维斯瓦河不可,可以容纳三十万穿条带囚服的囚徒,可以冠以“囚徒城”的大名。不不,人是决不会缺少的。既烧犹太人,也烧波兰人,还烧俄国人,大批的人会从东方、西方、大陆、海岛上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这里来。穿着条子囚服来的人们,正在重建被毁掉的德国城市,耕耘荒芜的土地,等到他们被这种苦役、没完没了的“干活!干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毒气室的大门就会向他们自动打开。毒气室将要改建得效率更高、更经济,伪装得更巧妙,要像德累斯顿的那些毒气室一样。它们的神奇之处,早就有了传闻。

车厢空了。一个精瘦的麻子脸党卫队员望了望车厢内部,厌烦地点点头,扫了我们一眼,指了指车厢内部。

“清理内部!”

他指的是车厢里面。在车厢的角落里,人的粪尿和失落的手表中间,憋死的踩死的婴儿横躺竖卧,都是些大脑袋、鼓肚子的怪物。把他们像小鸡一样扔出去,一把能抓起两三个。

“别往卡车上扔。交给女人们。”党卫队员一面点香烟一面说,火柴灭了,他很恼火。

“接住这崽子,看在上帝份上。”我冒火了,因为那些女人躲着我,害怕得魂不附体,用胳膊挡住脸。

呼唤上帝,说来也奇怪,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抱小孩的女人都得上大卡车,无一例外。我们心里都明白她们的去处,面面相觑,又愤恨,又惊恐。

“怎么,你们不接?”那麻脸党卫队员说,好像是责备,又好像是纳闷,同时拉开枪栓。

“用不着开枪,我抱。”

一位身材很高、满头白发的妇女接过我手中的婴儿,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望了几秒钟。

“孩子,孩子啊。”她微笑着轻声说,颤颤巍巍踏着卵石子儿路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