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27/78页)

我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木架子上,晃动着双脚,无忧无虑。我们打开精心烤制的面包,干酥了,直往下掉渣儿,味道稍微有点不好,不过还没有放置了几个星期的那种面包的霉味儿。面包是从华沙寄来的。一个星期以前还在我母亲手里。慈悲的上帝哟,慈悲的上帝……

我们掏出牛脯肉、葱头,打开一罐浓缩牛奶。五大三粗汗流满面的亨利,大声念叨着从斯特拉斯堡、从巴黎城下、从马赛来的输送列车运来的法国名酒。

“你听着,我的朋友,等我们再去货场,我一定给你带回真正的香槟酒来。你根本就没喝过的,是不是?”

“是没喝过。可是你过不了大门呀,别瞎嚷嚷了,还是弄双皮鞋来吧。你知道,就是那种有后跟、又有小窟窿眼儿的。汗衫嘛,就甭提了,你早就答应过我。”

“耐心点儿,耐心点儿嘛。送货车一来,我什么都给你弄到手。反正还得去货场的。”

“要是再没有货往大烟囱里送呢?”我恶狠狠地顶他,“你瞧,营地上闲散起来了,邮包不限量,不准打人。你们又给家里写信……大家都在议论新决议,说什么的都有。你自己不是也议论吗?哼,更不用说,输送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别胡说。”这个马赛人(他是我朋友,可是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嘟囔起来。他长着一张活像考斯威小型画中人物的脸,又肥又胖,嘴里塞满了夹着沙丁鱼的奶油面包。“你别胡说。”他费劲地吞咽着(咳,总算下去了),又说一遍,“你别胡说,人是不可能没有的,不然,在这个劳动营里,咱们全得饿死。大伙不是全靠他们送的吃的东西活着吗?”

“大伙?不见得。我们有邮包。”

“你有,你的伙伴有,你的十个伙伴都有,你们波兰人有,不过那也不等于大伙。我们犹太人呢?俄国人呢?要是我们没有吃的,没有输送车成批运来,你们还能够吃你们的邮包吗?还能安安静静的吗?我们就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放也得放。你们会给饿死的,就像希腊人那样。在这集中营里,谁有吃的,谁就有势力。”

“得得得,你们也有,我们也有,还有什么可争的?”

是啊,没有什么可争的。你们有,我也有,那咱们就一块儿吃,一块儿在三层的木床上睡吧。亨利切着面包,用西红柿作凉茶,加上罐装芥末,味道真不错。

在这座营房里,就在我们的脚下,挤满了一丝不挂的人们,大汗淋漓。他们在木床中间的过道上,沿着巨大的设计精良的炉子和马厩附加建筑物中间的巷道挪动着。那些附加建筑把马厩(门上还挂着牌子,写着:“病马,送往他处”)变成了五百人住的舒适住宅。他们八九个人挤在一张三层木床上,赤裸着身子躺着,骨瘦如柴,散发出汗味和屎尿臭气,面颊深陷。在我下面,有一个犹太律法博士。他的头用从被单上撕下来的一块破布包着,正在念希伯来文祷词(这儿有这种读物),声音又大又单调。

“想个法子让他住嘴好不好?听他又嚷又嚎的,像抓住了上帝的脚脖子似的。”

“我不想爬下木床。让他嚎叫吧,好快点儿进大烟囱。”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烟。我就挺喜欢抽大烟。”那马赛人从左面搭讪了一句,真是言简意赅。他是唯物主义者,现在还放债坐收利息。

“如果他们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死后的天堂,那他们早就会拆毁焚尸炉了。”他又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拆呢?”

这个问题颇有比喻意味。不过,马赛人回答道:

“笨蛋。”西红柿堵住了他的嘴,他挥动一下手,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打住,嚼了起来。我们刚吃完,营房门口就传来了杂沓声,穆斯林穆斯林,此处指肉体上和精神上完全被摧毁的人,他们再也没有为生存而继续斗争的力量和意志,通常都是患腹泻、肌肉间脓炎或者疥癣,沦落到了被送往焚尸炉的惨境。难以解释所谓的穆斯林何以受到集中营同伴们的蔑视。就连在集中营自传中喜欢夸耀的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曾几何时“也是”穆斯林。们在木床中间奔跑,一个传令兵飞跑到了营房长的小屋。接着,营房长威风凛凛地踱了出来。

“加拿大!集合!快快快!输送车到了!”

“我的天啊!”亨利从板床架上跳了下来,叫了一声。

这个马赛人胡乱咽下西红柿,一把抄起夹克衫,冲下面坐着的人喊“起来”,他们马上跑到了大门口。其他木床也忙了起来。整个加拿大都向货场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