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3/78页)

“站住!站住!”一个党卫队员从远处呼喊,“站住!站住!嘿,他妈的!”

他们拖来一个穿燕尾服、肩头扎着绷带的老人。老人的头擦在卵石子儿上、石头块上,呻吟着,不断单调地唠叨:“我要跟司令官先生谈谈。”他一直以老年人特有的顽固脾气重复这句话。他被扔在卡车上,有人踩了他一脚,他虽然快死了,却依然哼哼着:“我要跟司令官……”

“老东西,喂,安静!”一个青年党卫队员冲他嚷,哈哈大笑,“过半个钟头你就跟最伟大的司令官谈话了!别忘了说声:‘希特勒万岁!’”

又有几个人送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姑娘。他们抓住了她的双手和唯一的一条腿。那姑娘满面泪水,痛苦地呻吟:“先生们,痛啊,痛哟……”他们也把她塞在卡车上的死尸中间。她就要跟死人一块儿被活活烧成黑烟了。

夜晚降临,凉爽宜人,星光闪烁。我们躺在铁轨上,万籁俱寂。高高的电线杆子上,灯泡发出暗红的光芒,光环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堕入黑暗一步,人就会消失,一去不返。可是,岗哨的眼睛明察秋毫,自动步枪随时可以射击。

“换来皮鞋没有?”亨利问我。

“没有。”

“为什么?”

“伙计,我干腻了,腻到家了!”

“刚接一次输送车就腻了吗?你想想吧,我,从圣诞节到现在经手过的人,恐怕有一百万了吧。最头痛的是从巴黎郊区来的输送列车,总是要遇见熟人。”

“那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说他们先去洗澡,以后我会去集中营看望他们。换了你,你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哑口无言。我们喝加烧酒的咖啡。有人打开一罐可可,加上白糖。可可粘手,而且糊嘴。我们又喝咖啡,又喝烧酒。

“亨利,咱们还等什么呀?”

“可能还有一班车。也说不定。”

“就是来,我也不去卸了。干不下去。”

“烦了,是吗?能干的加拿大?!”亨利和蔼地微笑着,消失在黑暗之中。片刻之后回来了。

“好吧。不过,得小心点儿。别让党卫队抓住你。就坐在这儿吧。皮鞋,我包了。”

“再也别拿皮鞋来烦我!”

我想睡觉。已经是深夜。

又是“列队!”又是列车。节节车厢从黑暗中浮现,穿过一片灯光,又沉没在昏暗之中。货场小,有灯光的地段就更小。我们得分段卸货。卡车在什么地方轰隆响起,开到小梯子近旁,小梯子黑黑的,鬼气十足。探照灯照着树木。“水!空气!”老一套,同一部影片的夜场:自动步枪打了几梭子弹,各节车厢沉寂下来,只有一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失去平衡,堕落在卵石地面上。她昏迷了过去,躺了片刻,最后才爬起来。她开始就地转圈,越转越快,机械地挥动双手,像做体操一样,又在空中乱抓,发出单调又尖细的叫声。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神经完全错乱了。因为她那样子刺激人的神经,所以一名党卫队员箭步蹿了过去,用钉了铁钉的大皮靴子照准她后背猛踢一脚,女孩马上倒下。那党卫队大汉又使劲踏了她一脚,掏出手枪,叭叭两响;女孩双脚蹬了蹬地面,不动了。接着开始开车厢铁门。

我又到了车厢旁边。忽然飘来一股温热发甜的气息。人堆占据了半截子车厢,一动不动,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冒出热气。

“卸车!”从黑暗中冒出来的一名党卫队员叫道。他的胸前挂着活动探照灯,照了照车厢内部。

“你们怎么还傻站着?卸车!”同时冲着人们的后背甩开了警棍。我抓住一具尸体,他的手掌却痉挛地抓我的手。我吓得叫了一声,一步跳开。我的心咚咚咚地乱跳,嗓子堵得发慌,骤然感到晕眩。我弯下腰,在车厢下哇哇呕吐了一阵,踉踉跄跄地偷着躲到了铁轨下面。

我躺在舒适清凉的铁轨上,向往着返回集中营,向往着连垫子也没有的木床,向往着在半夜里还不会被送到毒气室的那些同胞中间稍睡片刻。骤然之下,集中营似乎变成了某种宁静的避难所。人们正在不停地死去,而自己还苟活于世,有点东西吃,有力气干活,有祖国、家园、姑娘……

灯光鬼火般地闪烁,人流漫无止境地泻出,浑浊、灼热、麻木。他们预期自己在集中营里即将开始新的生活,心理上准备着为生存而进行艰苦的斗争。他们绝没有想到大难临头,黄金、金钱、项链都已经毫无用处——他们都是在临出门之前把半辈子积攒的财产藏在衣缝里、鞋跟里、身体里的。一批训练有素的行家会从他们的内脏里把那些东西挖出来,把金子从舌根下撬出来,把钻石从子宫、从直肠里抠出来,把金牙拔下来,一律装在精心密封的箱子里,运到柏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