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8/19页)

她在前排坐下——这样的焦躁和喧闹都来自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就不再理我了。我想,一九五○年十八岁的我初到英国,涉世未深,那时见到一个这样年龄的女人在公交车上的这副表现,恐怕就会想这样一个娇小的白头发老女人怒气冲冲,是不是和她丈夫的“骚娘儿们”有关。

这个小个子女人的话让我震惊。长久以来我都是通过她在电话中友善轻快的声音了解她,她也认得我的声音,会在我报上名字之前说出我是谁。“能的”,“我会弄好的”,“谢谢先生”——这几句话总会让我想到她,她接电话时语速快,为的是不让我多投硬币。“骚娘儿们”很可怕——有辱她,有辱她所指的那个女人(如果她当真存在),有辱她丈夫,有辱我们所有人,这不雅的用词本身就是侮辱性的。

如今,我从布雷太太那里听到的都是那个女人的事,在电话里、在车站(她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车站)和索尔兹伯里的购物街上。布雷怎么遇见那个女人的?谁会被布雷吸引?我以前没觉得布雷会是任何人的情人,但这是男人的看法。在情感上,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两个世界。

一开始,我怀疑这个女人并不存在。但布雷太太说的故事太具体,我很快相信确有其事。而且从布雷太太的讲述中,我发觉布雷会直接或无意地提起这个女人,提起和她见面的事,一如他平日里谈到他出租车的相关工作。

她某晚乘一列南边开来的慢车到了索尔兹伯里火车站。(布雷太太只提到了这个女人年龄和外貌的一些细节,我无从知道这些细节是否出自布雷本人的讲述。)她告诉检票员她没有票,没有地方过夜。检票员或另一个同事打电话报警,这个女人被安排在(这是英国政府和官员奇特的、认为理所应当的人道)一个提供早餐的寄宿处过夜。具体的处理要等到第二天由一个更高级的官员来定夺。寄宿处是一个男人为补贴生活而开的,他经营一家集绘画、装裱、旧货和古董于一体的店,生意冷清。

应警方(或一个警察)的要求,布雷(这个公正可靠,不分日夜随时准备好工作的人)开车去火车站,把这个女人送去寄宿处。车站明亮的灯,几乎空荡荡的状态,这个女人的孤独,一定让他留下了印象。

但是第二天,当他去接这个女人上警察局的时候,他对她产生了好感。当她从前门短短的路走出来,他看见(正如他对太太所说)这个女人面色很差,穿一件宽大的粗花呢外套(明显是别人的),这是他讨厌的流浪者或者附近“旅人”的样子(他是这么告诉布雷太太的)。但是突然(他是这么告诉布雷太太的),当她走出大门上了人行道,她对他满是怒意、讽刺和嘲弄。据他所说,她那细小的眼睛几乎对他叫嚷起来:“你知道我没钱。”

布雷太太以她自己的方式表达了那个女人的讽刺。但即便如此,还是能想见布雷如何望而却步,想见在这女人极具攻击性的时刻他受到了吸引,爱上她的弱点、她的需要、她在那一刻对他的依赖。然后她继续用敌意和骄傲(明显包含了她犹豫的请求)对他说:“你知道他们会把我送回哪儿吧?”不是监狱,否则布雷不会答应这差使。是去精神疗养院。这个女人有一点孩子气,指望她的请求能打动大人,打动别人。

这是布雷告诉布雷太太的内容。他早期的直接的故事就此打住。因为这个女人身体里那个受了伤又吸引人的孩子,因为那双眼睛后面被囚禁的灵魂,布雷感到了无限的激情和他天性中的保护欲。无论我何时想到这个女人和布雷,都不禁想到那些话。布雷太太经常提起她唯一承认的那对男女说过的亲密话。“你知道我没钱。”“你知道他们要把我送回哪儿吧?”

他没有把她送到警察局,没让她在那儿留底案。他付钱让她继续待在寄宿处。他认识那个老板,那个旧货店老板以卖画框起家,称自己的店为画廊。

这个人和很多其他店主或未来的店主很像,他受索尔兹伯里当地的文明、富足和乡村的吸引,但是没有充分了解交通、停车场、单行道或者人流分布。

一家店哪怕离市场、广场只有两三分钟的步行距离,也可能偏离了购物中心。很多小生意很快关门了。尤其可悲的是那些赶时髦的店,不明白人们真要买要紧东西就去伦敦了。那些精品店和女装店如何迅速冷清下来,店主的歇斯底里在橱窗中尽现。不是说摆设杂乱或无序,恰恰相反,是表现在一种惆怅的不自信中,不是对高雅品位或者怀旧风格缺乏自信,而是像精神紧张,仿佛橱窗本身不希望被看到。橱窗的这种缺乏自信显示店主想要抛下这项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