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7/19页)

当布雷和我谈起他的集会,我仿佛感受到了二十年前的那种寒意。他和二十年前那一家母子一样冷静。他们是受一种可怕的需求驱使着,所有人都明白那是什么。那么是什么驱使了布雷?

他固执己见,滔滔不绝,我没有静下来想想他是否满意他的生活。他有个女儿住在德文郡,是找了“一块地”(布雷的原话)随丈夫搬过去的。她从来不回家探望布雷。布雷第一次提到这事时还替她找了很多理由。回来干什么呢?从女儿选择远离布雷生活这一点来看,我想到他有多让人无法忍受,住在他的房子里该有多么压抑。再以此看布雷的种种特点:他记得收获时节田里满是劳工的日子,喝啤酒有限额,孩子们给父亲和祖父送饭;他不愿披露自己孩童时趁假期在庄园打短工的事实;他想独立却不知不觉地被束缚,干了被训练取悦他人的行当,有三四重性格。

我多少体会到了他的反复无常。但现在他出什么事了?据说他在那些集会上(在南方海岸的某个镇子上)、在分享食物的交流中,加入到他原本鄙夷的激进保守派的群体当中:工人、正找工作的人,那种布雷——他终于不需要像父亲和祖父那样一辈子服侍人了,他是个体户,他庆祝自己的自由——看不起的人。他一度嘲笑皮通,幸灾乐祸,如今倒对皮通那样的人表现出同情,那些人在英国,甚至在这种富饶的地区都难以谋生。他们从中部来,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住所和社会保障,他们(和圣托马斯教堂的末日审判画中赤裸的人不同)知道是谁掌控着他们的命运,但又觉得自己失去了掌控。

听布雷讲集会,越往后我越发想到二十年前伦敦的那场集会。当时的场景纷纷浮现,一个细节接着一个细节,一直到印着“大厅”字样的灯箱,在安静的街头照出微弱的光亮。那个伦敦的住宅区夜间安静无声,只有几个人几辆车往来。街上如此沉闷,台阶那端房间中的人如此绝望。

“这和其他事情一样。”布雷说。“你投入多少就能收获多少。你投入越多,得到的越多。那本好书一直对你敞开。”

我从布雷太太那里听到了更多。我不太认识她,主要从电话中熟悉她。布雷出门的时候由她接电话处理客户的预约,布雷也不时打电话回家。她接电话时言简意赅(经布雷指导,以便为顾客节省电话费),有效率。没有多余的话。电话那头一个轻快的声音,见不到人。她住在那个没有花园的房子里,因为布雷的水泥院子没有给花园留下空间。她坐布雷的车去索尔兹伯里或者安多弗买东西,她很少搭公交车。有时候在索尔兹伯里,布雷会开着车碰上她,和她打招呼。于是我看到了她,一个非常娇小瘦弱的女人,几乎可以忽略。仿佛和布雷生活,和这个司机,机修师,固执而努力工作、忽视山谷里的美人的男人生活,让她憔悴。现在,我从她那里听到更多布雷的宗教和“集会”的情况。

“这些日子我不能帮他接电话。我觉得他在参加一种集会。他清空了冰箱,我才想到的。你不会这么用冰箱。我不理解。要是你有冰箱,你得塞满它才是,不该一直清理它。”

我听布雷说起过冰箱。他很看重它。我没有冰箱,他很乐意告诉我怎么使用它。大规模采购(明显是促销货),烹饪,储藏大批食物。冰箱让食物成了一种新型仪式的中心,提供了一种新的购物模式,新的短途旅行,重构了充裕、丰收和庆祝的概念。

布雷太太有自己的想法。对待冰箱,她更像是喜欢贮存食物的松鼠,希望谷仓满满的。有天不知怎的,我在公交车站遇见了她。她对冰箱的事愤懑不已。她那么矮,那么瘦,那么生气。

乌鸦在我们头上扑腾聒噪。她说:“如果你有了冰箱,你得存东西,别一直清理它。”她说话的神情仿佛她身在一个理想的世界,会把冰箱里的东西永远存下去,永远不去碰。仿佛言下之意是,尽管布雷不在,也没有车,她就是要去索尔兹伯里给冰箱补货。她重复着:“你得存东西。”

路的尽头出现了红色公交车,因为没有榆树等植物遮蔽了。

她等到公交车差不多停稳,说了句:“都是他的那个骚娘儿们惹的。”

这话脱口而出。仿佛公交车进站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契机:前面的区域突然暗下去,折叠车门打开,引擎轰响,这些都为这一揭露提供了戏剧性的时刻,正好适合她不顾斯文谈论她不确定的事情。这也让她火冒三丈。她踏上车,把硬币塞进投币箱,脾气大得想让全车的人都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