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9/19页)

渔网上不再带着塑料海星、上色的木鱼、真贝壳或者小块浮木,或者秋叶。现在没这些东西了,倒像甩卖一堆无人认领的物品:只有女式衣服、裙子和上衣,不讨人喜爱,甚至都不招店主本人喜爱。当灯光适宜,窗户不再反射街景,有时候能瞥见店主在她日益缩小的库存中一副空虚、阴郁、让人生厌的样子。一开始,她尽力展示自己的魅力,招揽顾客(也许是奉上咖啡或者播放古典音乐),营造一种氛围。现在看来却焦躁地想赶走所有顾客,免得有人再来鼓励她坚持下去。这一切离繁华与成功仅几码之遥。

就在一家这样的画框店,一家“画廊”楼上,布雷的女人住了下来。索尔兹伯里暂时没有对这家店装裱的画框的需求,店里也没有足够的画框吸引人进去。十来个画框样品细致地切成斜角挂在钉子上,就像小小的装饰性的绞刑架。这些样品很快消失在二手家具和家居用品中,因为老板开始经营二手货生意,最后为了维持下去,他把楼上辟成了寄宿所。

就是在这里,通过这个女人或者女孩,或者通过此店老板,布雷开始了解那个治疗术士和集会。他觉得学到了什么知识,就立即来告诉我。一开始他没有掌握多少东西,因而我花了些时间才厘清他说的话。

渐渐地,我听他讲述他新的宗教生活:治疗课程,为每个人轮流随意翻开“那本好书”,然后诠释上面的字句。渐渐地,他也谈到了他所发现并服从的新的团体观念:心智或心灵受伤的人的发现,他们无法适应这个物质世界,失去了控制。不是圣托马斯教堂末日审判画中主观的中世纪世界:那是一个人们从未理解或者从未想过他们能掌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人只能通过安抚、献祭和举行仪式活下去。而布雷的治疗世界不同,它像是基督教兴起时的古罗马,悲戚和情感的交流源自一种感觉:世界曾在人的控制之中,但现在失控了。

这种温情和怜悯的中心,是他在火车站遇见的那个女人。她在第二天就将自己托付给他,彻底依赖他。关于她的外貌,我所知的不过是听来的那些:肥大的粗花呢外套、平直的头发、一双靠得很近且忧伤的眼睛和差劲的皮肤。这是布雷向布雷太太报告的头两天的情况,也是布雷太太可以从中揣测和夸张的所有信息。

我觉得那个女人对布雷的吸引,在于她缺乏明显的魅力。女人的魅力可能让布雷感到不安,会让他觉得受利用,觉得背后曾有或者会有其他男人的存在。而在这个女人身上,他只看到一个孩子在残酷世界中的需要。布雷也许觉得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她那咄咄逼人的忧伤眼神中,也许不时流露出对布雷保护能力的肯定。

布雷太太说起布雷:“要是我向出租车工会或政府委员会举报他从哪儿弄来这个骚娘儿们,我肯定他要被吊销执照。”

我不觉得她会有这魄力,也不觉得她真这么想过,而且我不相信她希望布雷受到任何伤害。令她愤怒的是他新的平静。至于布雷,他表现得好像家里没有起过任何争执。也许真没有争执,也许布雷太太的怒气是装给我这样的人看的,因为我们多少了解布雷的另一种生活。但我只从布雷太太那里听说过那个女人。布雷绝口不提。他的集会占去他大部分时间,他跟我也只谈这些。现在,个别下午和晚上他会有事,其余时间他的租车生意像以往一样继续。

有天在他车里,仿佛是为了给他要说的话制造效果,他有意沉默片刻后说:“我缴纳什一税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骄傲、夸耀和快乐。感觉就像他之前说到皮通离开的消息,然后神秘地从仪表盘下面的格子中取出房东一九二○年出版的书给我时那样,像是对我的恩赐。

什一税!这么古老的词。个人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给教会。这是一个引起激进抗议的主题,也许甚至在中世纪,人们活在圣托马斯教堂末日审判画中的世界里时便已受到抗拒。但是如今,布雷这个厌恶特权和课税的人,竟炫耀起他向他的治疗术士缴纳什一税,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历尽艰辛攀上山顶,见到了美丽的风景。

他说:“你知道,是要在税前的。我把自己全部收入的十分之一给了教会。这让我心痛。当然心痛。它就是要让人心痛的。你一定要做出牺牲。”接着他开始跟我讲那个人,显然不知道我已经从他妻子那里听说了,他说:“我认识一个人。起初做二手店,生意不好。后来开始接待外国学生。法国和德国的。我们这里有不少那样的人。但是仍不见起色。政府部门要学生住在居民家里。他都绝望了。这时他开始缴什一税。这让人心痛,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他坚持做。结果怎么着?前两个月社保部门的人开始给他介绍客户,几年来他第一回开始有固定收入。正如丘吉尔在战时说的,人生总有潮涨潮落。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你投入多少就得到多少。你必须心痛过,才有加倍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