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0/19页)

于是,在乌鸦的聒噪声中,布雷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正如老菲利普斯先生所言,据传,乌鸦的到来预示着死亡或财富。他依旧在杂乱的院子里修理引擎(但是对勘测员邻居比对皮通要谨慎);他依旧穿着他正式的非正式制服和羊毛衫,头戴鸭舌帽;他仍旧在车里唠唠叨叨,但不那么喜欢谩骂、吹毛求疵或咆哮了,或者说它们已并入他的宗教讨论中。他心态平和,内心藏着秘密和追求。

他对太太的愤怒漠不关心。但是我怀疑,那愤怒是给外人看的,那不过是一种表演,一种性格,让她出门后能更好地融入人群(她长久以来闭门不出)。因为布雷太太在外人前的性格没有变化,因为我总能猜到她的言下之意,所以我不想见到她(她曾经不过是电话中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就像以前有段时间我不想碰见皮通,尽管他早期的园艺工作曾吸引我去观察。

*

有一天在公交车站,一辆大轿车停在我面前。这是继勘测员之后又一个新邻居。他提议载我去索尔兹伯里,这是他自我介绍的方式。一辆大轿车,一个中年男人,也许六十上下,一座大房子(我听说了那座房子挂牌出售,但是不知道是否有人买下,直到现在才知道已经售出)。这个邻居依旧是乡村口音,他想让我知道他是本地人,早就了解这山谷,并且已经熟悉了邻里(虽然他才搬进来)。

他说:“我上周载了布雷太太一程。她最近脾气暴躁。你认识约翰·布雷吗?为什么他收费这么少?他会干活干到死。他服务周到,人也可靠,有很多常客,很受欢迎。我经常告诉他,作为一个租车的,他应该按市场最高价收费。但他不听。”

我们经过一座旧农场,墙壁破败,院子泥泞。

我的新邻居说:“我母亲就是在那座房子里长大的。当然现在里面住了别人。”

以这种方式宣扬他和山谷以及当地人的关系,其实不招人喜欢。我想起老菲利普斯先生,每每想到早年的生活,在世纪初的山谷中当学徒时期以及汽车撞倒他表兄弟的事,他就眼泛泪光。从这个邻居的话中能听出来,他希望和过去相联系。这一过去也同样让布雷念念不忘,比如丰收时节孩子们送饭给田间的父亲。但是同时我这个开着大轿车在河边不紧不慢前行的邻居也让我感受到了有钱人的任性。

“菲利普斯太太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不对劲的。我只知道,她近来的情况像我房东在那两个绚烂丰富的夏天后的状态,一天到晚见不着人。但是我没有问原因。

我邻居说:“我觉得她的神经质又犯了。”

布雷太太的恼火、布雷的收费标准和菲利普斯太太日益严重的神经质——我见识了这个邻居的消息面,我觉得他的用意也是要让我佩服。在我印象中——随着时间流逝,随着我对山谷季节更迭的循环体验(新的知识逐年递减),以及近来一些事导致的记忆错位(比如皮通的离开)——在我印象中,他,我的邻居,刚到山谷定居。

我们来到有一座桥的村庄。我邻居驶离山谷主路,小心地驾车经过狭窄的带铁栏杆的桥。

他说:“我经常走这条路,会看到不少漂亮的小景。”他变得头头是道,那兴致同我来这儿头几年对山谷与河流的情感差不多。但是对我来说,几年后这儿的时节便是循环往复的了,对他来说却不是。他年纪比我大,与此地又有很深的渊源。也许是对这个地区深厚的了解,加上对宅子的所有权,他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几乎是虔诚的观感。

山谷河上只有这一座桥。桥和村子都历史悠久。虽然这里没有坟头,村里的房舍多建于本世纪,但还是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不是庙宇的神秘感,而是人类的定居、耕种、田野或湿草甸范围内的牧草地,已经存在了好几个世纪。

这种感觉在我们驶过大片田地时尤其强烈。我从未看见有人在这块地里耕作。路边有高大的橡树,树干粗壮直立,间隔宽且均匀。这些橡树像一百年前种下的(当年种下树篱和橡树的人大概确信这个角落会一直维持原貌)。

我来山谷后的第二三年,冬天河水泛滥,淹掉了很多河岸,在湿草甸上辟出湍急的水道。这边长着大橡树的田野也被淹没,在一定光线下像一片湖面。天鹅、黑水鸡、黑鸭、小野鸭等水禽离开了原先的河道,在这片田野上扑腾,好像不光是为找到了一块新的觅食地而兴奋,更是在庆祝陆地上新生了水面。水几日后退去,田地湿漉漉的,到处是一堆堆夹杂着草叶的黑泥,仿佛水流把草推向了错误的方向。自此以后每个冬天,只要看到黄底黑字“小心洪水”的市政告示牌挂在路边,我就等着好戏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