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18页)

不管别人怎么“接受他”、承认他都无济于事,我叔父仍感到惶惑不安、痛苦烦恼。即使他拥有撒克逊人的血缘、德国人的名字、奥地利的贵族名衔,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完全、肯定地属于这个世纪末的匈牙利贵族大“家庭”。在这个“家庭”里,假如有谁能让外人感到从其骨子里散发着匈牙利贵族意识的话,那就是他了。他总是搜集家族的各种证书和纹章,喜欢绘制王冠,还将我父亲、母亲的家族纹章合二为一,设计出“统一的贵族家徽”(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那些资料,因为我母亲是摩拉维亚[34]穷磨面工的后代,我怀疑她的家族从来就没享受过贵族特权;另外,我母亲和她的亲戚们对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关心)。这种“贵族行动”最终以特殊的方式使他获得了一种傲慢而焦虑的内心表达:回避州里的社交圈,从来不跟那些人为伍。他在国外生活了许多年,在波斯尼亚修建铁路和隧道,后来搬到了阜姆[35],在那里受一家法国公司委托修建了一座供电站,至今都为达尔马提亚[36]海滨提供电力。在这期间,他结婚成家,娶了一位温柔娴静的诺格拉德州女郎,匈牙利最著名的古典剧作家的后代。我小的时候,曾在那个文学史上著名的诺格拉德城堡和园林里度过许多个夏天。在那里,叔父带我阅读了那位古代的、拥有不羁灵魂的、在雄性时代的黄昏近乎发疯了的匈牙利天才剧作家写下的许多诗歌。正是这种“文学的亲属关系”,使叔父在我眼里顶了某种奥林匹斯的荣耀光环。事实上,他对文学懂得并不是很多。他还单身的时候,曾住在我家对面一套朝向庭院的三居室里,活得“逍遥自在”,就像法国小说里描写的主人公,他雇用男仆,经常会扇仆人的耳光;由于这些原因,我小的时候很怕他,后来又对他深感同情。他未能在阶层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凄楚地隐居在诺格拉德州的一座小村庄里。在那里,他就跟在我们中间一样缺少“在家”的感觉,就跟他在同事们中间一样感到格格不入。他是我认识的人中第一个郑重、公开的反犹分子;假如有谁提醒他说,就其本质而言,在那些愤懑挣扎的阶层之间,这种“我的国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姿态本身有着多么原始的天主教色彩,换句话说,具有犹太特征,他肯定会感到非常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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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楼里有两家“店”:白天,银行接待往来的客户;夜里,楼下那家被称作“咖啡馆”的简陋巢穴,通过女跑堂和赛猪游戏掏空那些游手好闲的市民的钱包。对于底层的喧哗,楼里人觉得十分自然,宽容地忍受。居民们,包括在道德问题上相当苛刻的家庭,根本不会因为楼下有人在夜深人静时哐哐哐地跳舞而暴跳如雷。这家“咖啡馆”对喜欢在白天喝咖啡、读报纸的客人们不感兴趣,因为它白天根本就不营业。到了傍晚,滚帘才会卷上去,几张铁皮桌靠墙摆放。“酒吧”里面,染过头发、穿着入时、体态丰满的女人们调蛋黄烧酒,沏俄罗斯茶。(那时候,香槟酒还属于闻所未闻的奢侈品,即使阔绰的军官们也很少能享受这样的挥霍——另外,在我们这座城市,几乎还没有“阔绰军官”这个概念,因为骑兵团驻扎在离我们五十公里外的相邻城市,而在我们那里扎营的炮兵和步兵军官们则更青睐朴实的喧闹、蛋黄烧酒和廉价葡萄酒。)光临这家夜店的客人,主要是牲口贩子,赶集商贾,乡村地主和来自周边地区、偶尔过一次夜生活的犹太房客。“绅士”只有酩酊大醉时才敢去那儿,这种时候,他们放下机械操控的铁皮滚帘高歌狂舞,声音大得能够吵醒睡熟的邻里;但是,对如此混乱的喧嚣,居民们不可思议地予以容忍。“咖啡馆”在楼下开了许多年。警察也不想插手市民的琐事;在这座四万人口的城市里,总共只有十五名警察维持市民们的生活秩序。十五位年老、肥胖的米哈斯纳·安德拉什[37],我从小就认识他们,能够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警察局设在一幢意大利风格、带有门廊、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不过大多数房间是空的,只有那些在清晨被警察用带油布篷的小推车从街头巷尾收容到一起的铁杆儿酒鬼们会在那里一觉睡到酒醒。卖淫,是一项较为优雅、显然也更昂贵的营生,每个夜晚都在我们楼下的“咖啡馆”里进行;有的时候,那里也发生肉搏战。有一天夜里,整栋楼都被女人的尖叫声惊醒,大人、小孩都穿着睡衣拥到走廊,聚在庭院。我看到楼长正挥着一把扫帚揍一个穿长筒靴、留八字胡、模样简直像吸血鬼的牲口贩子,那家伙用十个手指紧紧掐住一个麦黄色头发的咖啡馆女招待那副本应该被温情抚摸的柔软肉体。那个场面相当恐怖,在黎明寒冷、刺眼的天光下,我恍惚觉得那不是真的,而是舞台上的一幕场景。估计这家夜店付了银行一笔可观的租金,所以即便它这么扰乱公共秩序,缺德地破坏街坊邻里的安宁,银行依旧置若罔闻。很久以后,银行才跟那家夜店的老板,那个精明狡猾、有商人天赋的吉卜赛头领中止了合同,而且并非出于“道德理由”,而是因为银行要用那几间房子:这个时候,银行即便少了夜店的这笔收入,也已经能够从容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