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18页)

不过,正是由于那家银行——“我们的银行”在一楼昏暗的房间里办得红红火火,我们未能嗅到战争的硝烟。银行的客户们扛着褡裢坐在楼道里歇脚,耐心地排队。他们当中大部分是来自州里北部郡县的贫困农民,那里的收成总是很糟糕,有几英亩地的人就已经算是中产地主;由于那里的土质贫瘠,草场荒芜,即使拥有五百英亩的地产,也称不上是庄园主。住在那个地区的斯洛伐克人大多不会讲匈牙利语,用人们也只会说一种图特语[12]和匈牙利语混杂的特殊方言:在当地的乡绅圈里,人们虽然将匈牙利语作为正式的社交语言,但在家里,在家人之间,就连移居到那儿的匈牙利人都更习惯讲带齐普塞尔[13]口音的德语。他们并非刻意如此。他们是有都市人气质的匈牙利人,但也习惯了穿拖鞋和长袖衬衫,晚饭后连老爷们也用德语聊天。在我的童年时代,最自豪、最光彩、最荣耀的记忆就是:在我们住的楼里有一家银行,那是一家有收银员和现钞的真正银行,人们只需去那儿在纸上签几个字,就能立即得到钱。那个时候,银行业务对我来说就这么简单,无神秘可言。农民们一大早就扛着褡裢排队等着,褡裢里包着腊肉、帕林卡酒[14]和公证员给他们开的地产证明文件。每天中午十二点,银行都会进行一次“审核”,董事会成员、两位老神父、银行经理和法律顾问聚在一起开一个简短的“工作会议”,对一百、两百克罗那[15]的贷款进行投票表决,开单入账,客户下午就可以领走贷款。当时,钱多得让全世界惊叹,就连我们住的小城里也多得泛滥。除银行之外,还有个人信贷,退役的骑兵队长兼收银员有时出于“好心”和“侠义”,还会替客户代付欠账。贷款期限到了之后,农民们要么能还,要么不能;如果不能还款,就得拍卖十英亩地中的五英亩,由银行收购。那是一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意,自然得就像世间万物,有因有果,平静无澜。银行里有许多钱,可以四处播撒。我们这些住在楼里的孩子们,都为这家和善、友好的银行感到由衷地自豪。大人们的金钱秘密,就像其他的那些生活奥秘一样令孩子们兴奋。我们清楚地知道,在我们楼里,在又笨又厚的保险柜里藏着大人们最常谈论的至尊之物。我们看到挂在前来借钱者脸上的谦卑,听到他们喋喋不休的哀叹和抱怨,还有他们对所有人低声下气地说“吻您的手”[16];他们不仅对银行的股东们,即使对仆从们也这般毕恭毕敬。楼里有一家银行,这家银行不仅慈善,而且归属于一个大家庭,这对楼里的孩子们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与自豪啊!我们觉得,只要住在这栋楼里,只要与这家银行为邻,谁都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我认为父母们也都这么想。这栋楼属于这家银行,好心的银行允许楼里拮据的房客迟付房租,甚至还提供小笔贷款。我们有一种错觉,觉得银行的钱里有一小部分也属于这栋楼里的人家;那是一个仁慈、友善、可以信赖的世界,住户们去银行借钱,就像去找一家之主或一位富有的亲戚,银行会借给他们钱,想来谁会为了躲债而从这栋楼里逃走呢?孩子们天生就有了钱的概念。我们觉得,我们这些在银行的影子里降生并在它的庇护下长大的人非常幸运,就像定居在丰腴大地的古老源头,只要我们守着这家友好、善良的小银行居住,即使以后,我们都永远不会在生活中遇到任何麻烦。这个并不很高尚的古怪感觉一直伴随我到学生时代,甚至伴随我到在国外流浪的蹉跎岁月;即便那家银行早已倒闭,但还是能在金钱问题上给我提供某种安慰和安全感,似乎我想跟金钱维持一种初始而直接的童年关系,而事实上,那些钱从来就不可能属于我和我童年时代的小伙伴们,想来这真是残酷无情。

银行的生意兴隆,股东们也都发了大财,就连雇员和仆从也不例外。有一位雇员成立了一个合唱团,另一位摇身当了作家,出版了两本讲述郊外城堡废墟传说的书。每个人都有闲暇和精力欣赏艺术。就像一位羽翼丰满了的工业骑士,银行在狭小的空间里已难以容身,于是大兴土木,在庭院里盖起一幢仙境般的玻璃宫殿。那是一件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杰作,简直像一座玻璃教堂:厚厚的玻璃板是从德国运来的,在金库的上方,盖了一个我后来在国外都很少见到的穹窿顶。农民们将这座银行宫殿称为“伯利恒”[17],他们像朝圣一样从周围的村庄纷纷赶来,在玻璃穹窿顶下悄声耳语,一脸虔诚,仿佛真是在教堂里。突飞猛进的资本主义在这个世界的尽头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教堂,所有看过它的人都对它气派的外表和精美的装饰赞叹不已,很难用准确的词语形容这座过度浮靡、浪费、辉煌、极度华而不实的建筑杰作。那里具有真正的银行所需的一切:保险库的铁门足有一人多厚,听到魔咒才应声打开;理事会大厅也铁门紧闭,里面配备有非同寻常的计算器和打字机;银行里还储有许多钞票。最让我们这些住在楼里的孩子们好奇的是建在楼长家对面的保险库,地基打得很深,深埋在地下;在我们的想象中,一只只金属匣内装满了金银财宝。那是美好、欢乐的资本主义在我们眼前施展的魔法,变出了一座如此这般的童话城堡,只是年长的存款者们不喜欢它,那些老派、守旧的有钱人更乐意看到他们的财产存放在楼上昏暗房间内瘸腿的钱柜里。他们望着那座玻璃宫殿和固若金汤的地下室连连摇头,疑虑重重地唠叨说:“这是拿谁的钱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