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18页)

这两户犹太家庭从不往来。大家全都看到,改革派家庭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男主人是一位制造商,在外地生产玻璃制品,三天两头外出旅行,肥胖,敦实,秃顶,对自己的妻子态度恶劣,背着那位未老先衰的忧郁妇人跟他公司里的女出纳们乱搞;显然,全城人都知道这件事。妇人忍受着小说里才有的那种厄运煎熬,坐在敞开的窗前弹钢琴,琴声悠扬婉转,令人驻足倾听,乐音绵绵无终。楼里人都知道这家人不守犹太戒律,他们吃腊肉,用猪油做饭;出于某些缘故,楼里人对此也特别不满。如果说在这栋小市民很多的居民楼里有过“犹太问题”,那么肯定不是由那户族人众多的东正派犹太家庭引发的。我们楼里的所有居民对底层犹太人那些身穿长袍、垂着小辫进进出出的加利西亚亲戚所抱的同情心,远远超过对彻底开化了的玻璃制造商及其家庭的。我们对改革派家庭优越的生活、市民化的生活方式尤感忌妒,甚至有点惧怕他们,至于惧怕什么,连我们自己也不清楚。在十分有限的日常接触中,楼上的男主人对天主教邻居和楼下那家既谦卑又高傲的穷犹太人总是彬彬有礼,表情淡漠。比方说,我们从来没听父母说过要我们避开东正派家庭的孩子们,从来没有人禁止我们跟那些面色苍白、消瘦单薄的男孩们一起玩耍。他们穿着式样特别、很显老气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小大人”,他们玩游戏的时候也总戴着黑色礼帽,一点儿都不耐心,在激烈进行的游戏中不止一次地嘲笑天主教家庭的孩子是“贱种”[10]。当然,天主教家庭的孩子们并不太生气,因为他们不懂这句意第绪语是什么意思。当六七个东正派孩子跟庭院里长大的天主教小子们一起兴高采烈地哈哈大笑,玻璃制造商的继承人们已在保姆的护送下去学校上课,或有家庭教师登门辅导,这些孩子被悉心监护,唯恐会跟犹太无产者混到一起。楼上那家孩子从来不下楼跟我们一起玩,这种目中无人的自我封闭严重伤害了我的正义感,以至于有一天下午,我将楼上已读三年级的大公子骗到地下室,把他锁在锅炉房里。我悠然自得地回到家,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深夜我都缄口如瓶,那时警察已经赶来寻找丢失的孩子,玻璃制造商的夫人发疯似的哭号,呼叫声在楼里久久回响。清晨,男孩被锅炉工发现了。最不可思议的是,男孩始终没有出卖我。面对盘问,那位木讷、迟钝、困眼迷蒙的少年固执地沉默,后来也一样,他从未因此报复过我,即使许多年后我们成了朋友,他也对此事绝口不提。也许他觉得我那么做是对的。孩子们总是迅速判决,而且不留上诉的余地。

慢慢地,住在底层的犹太孩子们全都换掉了传统装束,但是这家人每年仍在庭院里用被子和毯子搭帐篷,男主人——那位少言寡语的部落酋长每天下午都钻进帐篷,一个人在那个稀奇古怪的建筑物里待好久。听他的儿子们讲,他们的父亲在帐篷里祈祷。有一次,我们透过被子的缝隙朝里面偷窥,看到男人坐在帐篷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悲伤地望着前方。有可能是感到无聊吧。有一天清晨,整栋楼在一阵嘈杂声中惊醒,许多穿长袍的犹太人接踵而来,鱼贯而入,底楼的房间里挤满了陌生人。一个名叫拉约什的九岁男孩,终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自豪而沉重地对我们的疑问做出解答:

“真可恨,我父亲夜里死了。”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神情中带着一股无法模仿的优越感。

那一天,他从早到晚都一脸傲慢,那目中无人的模样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所以,就在那天傍晚,我们无缘无故地揍了他一顿。

3

我家住在一楼,我家的隔壁是一家银行。银行在很早以前就租下了那三个窄长、昏暗的房间,经理室的房门开在楼道里,旁边是财务室,朝向庭院的那间是会计室。我父亲的书房跟经理室只有一墙之隔,墙上凿有一个“秘密洞口”,如果经理有事找我父亲,只需打开秘密洞口的小铁门,就可将信笺、文件或账单递给他。这种父权制的办事方式已经延续了几十年,确实颇有成效,银行的业务红红火火。两位年长的女出纳在会计室工作,收银员的任务交给一位提前退役的骑兵队长负责,他被不测的命运折磨得总是愁眉苦脸,跟在兵营里一样,他总对那些前来借钱或付利息的农民大嚷大叫。这位骑兵队长之所以辞掉军衔提前退役,就为了娶他的情人为妻,女人是一位贫穷的女教师。他自从做了这一行后,再没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思乡般地眷恋过去的生活,于是总是诅咒这愚蠢的世界秩序,将一位骑兵队长贬为银行收银员,他迫不及待、粗言恶语地希望能赶快“发生点什么”。就在世界大战[11]爆发的第一天,这位已经退役的骑兵队长又穿上了旧军服,腰挎战刀走进银行,向重又对他变得毕恭毕敬的昔日老板郑重告别。我从未见过有谁能比此时此刻的他更幸福,他捻着胡子简短地应道:“感谢上帝,终于发生了什么!”当时,有许多人都跟他一样热血沸腾地奔赴战场,结果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年就阵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