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2/18页)

每个星期一,都会有一个浑身酒气的驼背男人来我们家,背上扛着一只皮袋子,袋子里装着《托尔纳环球报》、《新时光》、《威尔哈根与克拉辛斯月刊》等国内外文学报刊,应有尽有。“在这儿,他在这儿……”他嘴里哼着歌曲跨上台阶,既兴奋,又痛苦,仿佛《家庭主妇》的到来是一桩意义非同小可的大事。我们心情激动地等待着。他给我们的乡下生活带来了“文学”和“文化”。我有二十年没再见到这位送报人。二十年后,我有一次进城时与他偶然相遇,我的童年记忆也被突然唤醒,他在街上叫住我,用熟悉的眼神打量我,然后用手捂着嘴巴跟我亲热地耳语说:“我在城里传送了三十年的文化;您知道,结果怎样?我掉进了臭水沟。”他无奈地挥了下手,随后把我丢在街角。经过追问,我得知这个可悲的消息是真的;由于喝多了,他背着“文化”一头栽进了臭水沟,差一点被淹死。这是一个粗鄙的念头,但我还是觉得,一个市民文化的热心传播者,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宿命。

9

用人们睡在厨房里。不管家里的房子有多宽敞,毕竟不同于乡下那种少说也会有十几个房间的老式家宅。厨娘和女仆都睡在厨房,她们从早到晚都在那里做饭洗碗。清晨,她们在厨房的水龙头前洗漱,刷锅水和脏水全都流进下水道。因此,在绝大多数市民家庭的厨房内,无论白天怎么通风,多少都会散发些臭味。尽管厨房里腌臜不堪,但是谁都不会抱怨,既然社会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老爷们住在五间、八间或十间屋里,房间内有钢琴、青铜摆件、蕾丝窗帘,立橱里摆满了书籍、银器和瓷器,所有的一切都熠熠闪光,一尘不染,女佣们从早到晚在房间里擦拭,用鸡毛掸子驱赶“细菌”,干净的桌子上铺着桌布,端上的饭菜色香味美,简直称得上是艺术品——但是,用人们一辈子都只能在厨房的蒸汽中遭烟熏火烤,衰老萎缩,她们身上的汗味儿跟稍后摆到“老爷家”餐桌上食物的热气和香味混在了一起。这个情况没有人过问。女佣们的“社会地位”在世纪初逐渐市民化了的匈牙利家庭里格外特殊。她们并不属于“无产阶级”——在当时,这个词只限于在党部内使用——女佣们不是“有自我意识的产业工人”,她们对世界局势所知甚少。她们只是用人而已。她们挣的钱极少,比任何一名产业工人挣的都少,地位也更卑微;她们受到的压榨要比临时工更甚,只要稍加顶嘴,就会被开掉;即使她们在一个地方工作了二十年,也能被主人提前两周通知而遭到解聘。不过,她们“什么都有”,正如中产阶级家庭的主妇们常说的那样,她们“有吃有住”,还想要什么?她们的住处是一只摆在厨房内带抽屉的木箱,箱子里装着红色或条纹图案的“用人床具”——夜里,她们打开箱盖,拽出下面的抽屉,女佣们就睡在抽屉里——营养质量因家庭而异,不过在迦南战役之前,大多数匈牙利家庭给女佣的饮食相当丰盛,她们可以吃盘子里剩下的、被允许吃的肉块,每天有定量的面包、牛奶和咖啡,并且配给限量的糖块。大多数家庭的“储藏间”都上着锁。用人一旦被开除,女主人会在最后一刻检查被扫地出门者的行李,并毫不含糊地予以搜身,她们仔细翻查用人打在包裹里的物品,看看有没有浴巾或银勺,因为俗话说,“所有的用人都是小偷”。即便“下岗者”已在这个家庭侍奉了几十年,平时连一根针都没有丢过,即便女主人颇有良心,但也会例行公事地进行这种搜身。对于这种侮辱人的搜身,用人们自己也不抗议,她们觉得这很自然。当女主人怀疑“雇来的敌人”有偷窃嫌疑,她们的判断也大多正确——用人们喜欢偷东西,她们主要偷手帕、丝袜和毛巾。“雇来的敌人”会惹出无数的麻烦。我的童年时代充满了关于女佣悲剧的记忆。厨娘们一般都喜欢喝酒,尤其喜欢喝朗姆酒,她们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想在酒精的微醺中忘掉自己的现实处境,“她们拥有一切生活所需之物”,首先有吃有住。年轻的女佣爱追男人,经常追得五迷三道,她们难以让人信任,尤其是以“放浪不羁”出名的斯洛伐克女佣。用人在家庭里的地位始终很低下,但是在过去,她们多少也算作家庭成员。她们为老爷、太太们服务,没日没夜地干活儿,挣钱很少,甚至根本不挣,不过,她们确实被视作家人,老了也能够得到赡养。过去的老爷们虽然威胁并惩罚用人,扇她们的耳光,掌握她们的生死大权,但会让她们住在门房养老。她们一旦被允许结婚(当然,这种事需要费一些周折),有可能跟丈夫一起被家庭接纳。总而言之,她们被视为家庭中一位地位卑微的远亲。但是在市民家庭里,用人不是家庭成员。主人对用人态度恶劣,对她们缺少社会责任感。女佣一旦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通常会不由分说地被辞掉,仅仅由于她们“让人厌烦”。